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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聽他胡吹!」二娘一下上了氣,「成天寫信給娃要錢!娃在西藏也有一大家子人口,吃用又貴,整得娃的日子也緊緊巴巴……」
「二叔那人,自己手裡有了兩饃,就在叫化子面前晃呢!」牛娃挖苦說,「要是咱的勞動日價值今年長到一塊,看他在三隊還晃得起來?」
豹子一直插不上話,面前是賢明的長輩二娘呀。他怕二牛圖了一時痛快,無節制地繼續說下去,傷了老人的感情,總不好喀!他扶著二娘的胳膊,說:「你給二爸說,行了。」就送她出了門。
倆人重新坐下,豹子深情地瞅著二牛。
二牛不好意思了,瞪起眼:「你瞅我,認不得我嗎?」
豹子會心一笑:「你是個大學問家呢!」
二牛倒忸怩起來:「你怎麼也學會釀製人了?」
「不是。」豹子挺認真,「你剛才點破了一條真理!」
「啥?」牛娃子一聽,自己也吃驚了。
「你說,『要是咱的勞動日價值長到一塊,俺二爸手裡那兩饃,就在窮人面前晃不成了!』這很對!對極了!」豹子說,「咱們今年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大夥從貧窮中解放出來,再甭因窮困愁眉結腸了!讓社員腰硬起來,腰粗氣壯地活人!」
牛娃聽了,眼裡she出異樣的光芒,笑著說:「我居然說出了一條真理!我是塊正經料啊!可惜!可惜!可惜沒有一個姑娘認得咱這塊料……哈哈……」
豹子也哈哈笑了,重重地在牛娃堅實的肩頭砸了一拳:「說正經事吧!」
1980.10灞橋 「吃了火晶兒想板柿!簡直是牛籠嘴——尿不滿嘛!」
劉廣生雙手攥著鐵杴,前躬後撐著腿,三五下挑開一道水口,渠水嘩嘩嘩流進乾燥的玉米田畦兒,心裡還叨咕著這幾句話。
他被一件事纏住心,犯著難。難得發冷發燒,拿不定主意:「到底怎麼辦呢?」
夏收後,他的副手——分管副業的副隊長趙志科,跑進他的院子,高興地告訴他,和城裡紅星機械廠的砂石合同訂成了。
「我把嘴唇能磨掉一層皮!給俺老子也沒說過的好話都說了,總算訂成咧!一千五百立方,每方八塊,一萬二千塊!不容易啊!政府一提倡社隊搞副業,誰家不想在河灘撈油水?砂子石頭堆成山,尋不下買主……」
「還是你辦法多,會說話!」廣生也興致勃勃,讚揚小伙說,「有這一萬塊副業收入,咱河灣西村的戲就好唱囉!好!」
倆隊長高興,全隊社員更高興。
剛拉了兩天石頭,志科給廣生隊長說:「基建科程科長頭回來河灣西村勘察石料現場時,在他屋吃過一頓蒸紅苕,到今還在夸:『河灣紅苕好!瓤子乾麵,沒污染……』」
「那容易,程科長再來了,咱蒸給他吃……」廣生笑著,不在意地說。
「你傻的!人家堂堂一個科長,為吃一頓紅苕,跑七十里?」志科斜著神秘的眼色,瞧著廣生說,「那意思……」
廣生聽明白了「那意思」「噢噢噢」笑著,隨之乾脆地說:「把我那紅苕裝一口袋,你明天跟車給程科長送去!沒啥,自家的土產貨喀!」
第二天晚上,志科又來到廣生家。
「啊呀!這下倒把麻達惹大咧!」
「咋咧?」
「司機聽說給程科長送了紅苕,也……」
廣生這下不好乾脆答覆了。五輛汽車,七八個司機,他是拿不出這麼多紅苕送人情的。他皺著眉,悶了半天沒說話。
志科幫他出點子:「乾脆,從隊裡紅苕窯里取……」
「那是種子!」
「可他們已經開了口!」
廣生沉思半晌,最後吩咐兒子把分管農業生產的副隊長生旺叫來,一塊商量。
這是個硬傢伙,一聽就崩了:「少胡弄這些曲離拐彎的事!終久是麻煩!」
「那好!這副業只好收攤!」志科賭氣說。
「噢!撈不上油水就撕合同呀?」生旺瞪著眼說,「他敢……」
「你沒辦『外交』,不知當今辦事難!」志科說,「我愛弄這號曲離拐彎的事嗎?我……」
看看兩位副手頂碰起來,廣生居中調解說:
「都甭急,咱商量嘛!都為咱西村翻身嘛!又不是為自個的私事!」
「幾麻袋紅苕,倒是值不了幾個錢!」中年副隊長鬆了口,態度平和了,「我看那個帳,叫會計沒法走……」
「好走好走!按損耗報銷!」志科早都想好了點子,「咱留的紅苕種子,哪年春天不爛掉千把斤,全當爛了扔咧!」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只好如此!廣生同意了,說:「咱給社員把事說明。丟了這個副業,確實可惜!」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過了三五天,志科又來到廣生屋裡,一進門,就發牢騷:「廣生叔!這副業外交,我實在沒法搞咧!」
「咋咧!」廣生問。
「我沒臉再向你開口,我又沒辦法……」
廣生預感到又有新的索要……
果然,志科難為地說:「程科長那次來,看見咱河灘有稻地,問大米好搞不好搞?說他女人是南方人,至今吃不慣麵食……那個串臉胡司機組長,看見咱河灘壩上的楊樹,說他家蓋房還缺木料……你看,給吧,不合法;不給吧,副業搞不成;有的生產隊為訂合同,蔬菜糧食,愣給人家塞!你說,我這副業隊長咋當?」
「唔!這簡直是沒底洞嘛!」廣生心裡暗暗叫苦,再把生旺叫來商量嗎?再給社員開會說明嗎?他為難了,說:
「甭急!這回甭急!叫我計謀計謀!」
「程科長悄悄說,要是能給搞些大米,在石頭量方時,給咱放寬……」志科說。
「放寬?啥意思?」廣生問。
「多算些嘛!多算上百十方石頭,價值一千塊!」志科說:「程科長的意思,不會叫咱吃虧!」
「啊呀呀呀呀!」廣生聽了,嚇得嘆出聲來,一迭聲給青年人說:「不敢不敢不敢!志科,咱絕對不敢冒領公家的錢!這程科長,是個黨員不?」
「當科長還能不是黨員!」志科說,「我沒敢給他應承。咋辦呢?」
年近五十的勞動好手劉廣生,丟剝了長袖白褂,粗壯的雙臂又挑開一道水口子,還在心裡問自己:「怎麼辦呢?」兩三天來的苦苦思慮,纏弄得他腦子又脹又憋。
「廣生哥——」
廣生一抬頭,生旺站在水渠邊。
「人家不拉咱的石頭咧!」生旺氣哼哼地說,「我和社員在河灘等著裝車,人家的汽車開到東村沙灘裝石頭去咧!」
「啊!天!事情做得真絕。」廣生瞪著痴巴巴的眼睛,張著滿是胡茬的嘴巴,實在想不到,連給他考慮的餘地都不容讓,可怕!
「社員們要去東村問個究竟,冷娃小伙子提著鐵杴、抬扛,要是打起來,夏天人都沒穿長袖衣裳……」
廣生被急劇發展的事態嚇得聲音發顫,連聲說:「快把人擋住!不敢去!誰去誰負責!」
「我擋不住!」
「硬擋!」廣生說,「咱倆快走!」
廣生跳過水渠,奔上通河灘的大路,碰見志科迎面跑來。他告訴廣生,河灣東村的幹部得知科長女人不習慣吃麵食的「困難」,前天晚上親自把「桂花球」大米送到程科長家裡去了。「你看,咱不敢給,人家東村鑽空子給塞上了。」
「狗日的,從咱碗裡夾肉!」生旺聽得火起,「叫我說,把狗日汽車砸了,我坐監獄!」
「遲了!你坐監獄也沒用!」志科說,「我當初倒是想給了也就算了,現時就興這個!過去講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現在是『哪碗油水厚端哪碗』!你堅持原則吧!」
聽著兩個副手在發牢騷,廣生卻看見,河灘里,一夥一伙人往東村的沙灘奔去。村子裡也騷動了,社員們下了場塄,涌下河灘來。河灣東村的沙灘上,停著五輛汽車,圍著裝車的社員。隱隱傳來裝車時,石頭碰撞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格外刺耳,似乎對人有一種無法壓抑的挑釁性質。一溜一串的社員,從剛剛顯綠的玉米地里和稻田塄坎上,朝沙灘奔走,夾雜著惡聲惡氣的咒罵……不祥的預感驟然闖進心中,可怖的毆鬥撕打的景象閃現在眼前。本來這相鄰的兩個村莊關係就不合卯竅啊!歷史上為爭水爭地界而打得頭破血流以至鬧出人命的事,不是沒有發生過……
「事情緩後商量!先去擋咱的社員!不敢鬧事!」廣生當機立斷,說,「你倆到河灘去,甭亂說亂戳!我回村去!」
廣生轉回身,幾乎是跑著步,奔上場塄,跑進隊辦公室,對正在算帳的會計姑娘說:「快,把廣播機打開,叔要說話……」
武鬥終於沒有發生。
廣生蹲在門前場地里的小碌碡上,看著一夥一夥從河灘走上場得的社員,聽著好些粗嗓門氣憤的咒罵,總算放心了。那罵人的話,不避諱任何人:
「這事做的太可憎咧……」
「啥球科長——吃人的賊!」
「咱隊長太軟,簡直是阿斗……」
「砸了他的汽車,叫他程科長來……」
廣生聽著心裡倒很坦然!儘管連他也裹進去怒罵,他一點氣也生不起來。罵吧罵吧!罵兩句風颳走了,只要甭打起來,打下人命就不會這麼松泛了……
他蹲在碌碡上,等見了志科,又等見了生旺,他說:「聽說程科長在東村,咱仨去找找!」
倆副手沒有反對,三人一溜出了村。
一進東村口,就有一股葷香味兒在空中浮游。三人徑直走到隊長張玉民家門口,正好,院中香椿樹下,擺著兩張桌子,菜碟酒瓶擺滿桌面,司機們坐在桌上,正在大嚼大喝。幾個穿戴乾淨,手腳利落的婦女,不停地往桌上繼續添加著碟兒盤兒。看見三人一進門,隊長玉民從桌邊立即站起,哈哈笑著,拉西村來的三位隊長入席。
廣生在空板凳上坐下,接住玉民塞到手裡的筷子,又輕輕放到桌子上,問:「聽說程科長今日來咧,人呢?」
「沒來!」玉民說,「程科長沒來!」
張玉民警惕地瞧著廣生,態度很和藹,又拉著志科動筷子。志科口暢,挖苦說:「這不是給咱預備的嘛!」玉民又拉背靠院牆蹲在地上抽菸的生旺,直性子生旺嘴裡咬著旱菸袋,像釘在地上似的,怎麼也拉不起來。
「我想找程科長問句話。」廣生說,「跟我們訂下的砂石合同,剛拉了二三百方,咋不拉咧?到底還……」
「他沒來!」玉民早有準備地說:「這事你得問他,咱兩個隊沒關係,都是賣石頭哩!」
「那對!咱都想叫隊裡富!」廣生很隨和地說,隨之露出一絲嘻嘻笑意:「夥計,我明天要是擺出五桌子,你一桌十個菜,我擺二十個!這車軲轆大半就滾到西村河灘咧!你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