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頁
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王二渾身都鬆了勁兒,像上緊的發條一下子啪啦啦綻開來。他轉而一想,翻來倒去,錢沒撈上一個,倒是給村里人留下笑柄,留下一個瞎心眼的壞名聲,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忙笑著說:「這石頭不是我的。我給村長坦白,請一撮毛捉鬼的事是我臨時編的,沒那事。」
三槓子倒莫名其妙了。他確實記得,自家豬圈牆上就沒有這個石獅子嘛!王二弄得他真真假假糊裡糊塗自己也搞不清了,就笨嘴笨語地說:「算誾了!這石獅子雖不值錢,當塊石頭壘豬圈還能派上用場,我抱走了。我不怕鬼!」說著就抱起石獅子出門去了,王二也跟著走出去。
村長攆到門口,把倆人又喚回來。
那個戴眼鏡的文物工作者鄭重宣布:「但是經過專家鑑定,這是一尊漢雕石獅,造型樸拙,渾厚,正是漢時的藝術風度。張三同志,政府獎給你五百元人民幣。請你簽字。」
三槓子把石獅子放到桌子上,接過一厚扎人民幣,怔住了,再接過那戴眼鏡同志遞過來的鋼筆,呆呆地站著。
王二靈蟲「唉」了一聲,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半天,他瞅瞅這個,望望那個,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三槓子忽地轉過身,拉住正要出門的王二,一把把錢塞到他手裡,再把鋼筆也遞上去:「這石獅子是你的,我心裡有數!錢你拿上,字由你簽。這不含糊!」
王二靈蟲眼睛睜得像個雞蛋,不敢接錢,也不敢接鋼筆,羞愧地低下頭,喃喃地說:「老三,三槓子,不管咋說,這錢我沒臉拿了!」
對長明人快語:「還是按那天的口頭協議辦吧!二一添作五,王八一半鱉一半,王八填字鱉也填字!哈哈哈!」
三槓子倒認真起來:「村長,這石獅子確實是王二的,只是他搗來搗去,把他自己的石獅子反而倒給我了,我可不能白拿旁人的錢財。再說,王二這幾年家事不順,營生也不順,經濟緊張。我嘛——實說並不在乎這三百五百……」說罷,把五百元一紮人民幣硬塞進王二口袋,出門走了。
王二愣愣地盯著三槓子的背影,眼淚湧出來了,捏著鋼筆,手竟然抖得寫不出自己的名字…… 把兩個副業組相繼送出馮家灘,新任隊長馮豹子騰出手來,按照隊委會的計劃,立即實施對三隊生產管理制度的改革。一天也不敢拖延!陽坡上的麥苗已經泛了綠,時令眨眼就到春分了。
首先要改的,是魚池、豬場、磨房,菜園以及「三叉機」(手扶拖拉機)的生產管理制度。這些單人單項活路,多年來社員意見最大,而又莫可奈何:一來是因為單人獨立的特定勞動環境,幹部不可能跟著監督,干不干全憑良心;二來是能幹這幾種優越的工種的人,在馮家灘總是和大、小隊的幹部有著某種關係,大都有一定的來路,所以,幹部歷來也不管。社員只能在閒出時撂幾句雜話,「工分窩」,「敬老院」,說過也就過去了。
豹子和副隊長牛娃分了工,分別先找這些人談談新的管理辦法。倆人商量好談話的原則:講清新的管理辦法,能接受,願意干,歡迎繼續干;不接受,不願意干,絕不勉強,隊裡另外尋人。
豹子和牛娃商量分工談話對象,商量到最後一個——魚池的管理人馮景榮老漢時,倆人都瞅著對方,不說話,都希望對方能承擔起來。
豹子心裡作難:馮景榮老漢是他二爸,自己親門本族裡的人,反倒難說話。
牛娃說:「那老漢說話難聽得很。我脾氣又不好,三句話說崩了,不好收場。那是你二爸,對你說話,他總得揀揀字眼……」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豹子笑笑,就這麼定了。他心裡有句話沒說出口:二爸對當了七年兵而沒有穿上四個兜的窮侄兒,說話比對旁人更尖刻。和牛娃分手以後,豹子下河灘來了。
晌午的太陽已經很有熱力,自流渠上沿的背陰處,儘管還有一坨一坨殘雪夾在枯糙上,而河堤上楊樹和柳樹織成的林帶,已經現出一抹淡淡的鵝黃,春風畢竟吹到小河了。
豹子心勁很高,給自來水公司挖管道和到貨運站裝卸貨物的兩個副業組總算開工了。如果不出啥大問題,預計的收入是可以指靠的。一般不會出啥大問題。他心裡踏實,副隊長帶著副業隊,甭看年齡只有二十,他性格好,忍性大,甚至比豹子本人還要柔釀。這樣的人出門,是令人心地踏實的呢!
走過幾步已經解凍的稻田,自流渠的進水口旁邊,就是三隊那個永不產魚的魚池了。乾枯的三菱糙、長蟲糙長得半人高,莠滿了池沿兒,偶爾能看見幾尾雜魚在被陽光曬熱了的水面上擺動。
人呢?管理魚池的他的二爸呢?不見蹤影。豹子走上河堤,一眼就瞅見,在防洪壩的向陽面,坐著一個人,旁邊的糙灘上,有兩隻羊在啃著干糙。那坐著曬太陽兼放羊的人,肯定是二爸了。小伙子心裡不由地竄起一股火來,大步走去。
二爸睡得很舒坦。他坐在一塊平整的河石上,背靠著大壩的石摞,脊背後和屁股下,墊靠著防洪時遺棄的爛稻糙苫子。溫柔的陽光撫平了老漢冬季里凍皺了的臉,眼睛安然地合閉著,修剪得很整齊的一溜短髭噘得老高,顯示著熟睡者靈醒時那種根深蒂固的自信和優越的神氣,輕勻的鼾氣從圍在毛領當中的脖頸里湧起,通過薄薄的嘴唇放出來。沙地上走路沒有聲響,豹子走到二爸跟前,仍然沒有驚醒這位酣睡的長者。那兩隻大奶羊,在荒糙灘上啃嚼著剛剛冒出地皮的野苜蓿、刺薊等早發的春糙。
豹子想,怎麼叫醒二爸呢?二爸是三隊裡少數幾個家境優裕的長者中最好的一個,大兒子大學畢業,分到西藏搞地質勘探,工資高,又很孝順。經常有令左鄰右舍羨慕的匯款單由鄉郵員送到家裡來。老漢經常在地頭矜持地誇耀兒子的來信:「回回來信都有一句,要保護身體,不要做重活!」可是老漢在三隊裡的鄉性並不好。他對不能經常孝順他的二兒子(那是個因為負擔重、拖累大,而經常買不起鹽和醋的農民),現在連話都不說了,比和鄉鄰的關係還僵。至於對扛了七年機槍而沒有穿上四個兜的侄兒馮豹子,老漢壓根兒就沒放在眼裡。文不成,武不就,最終歸宿到馮家灘來搶钁頭的年輕人,那是生就的莊稼坯子!頂沒出息的人!
還是得叫醒他。要不,誰知他一覺要睡到什麼時辰呢?豹子想:不管二爸為人如何,也不管人家怎麼看待他,他現在管不了這些,也改變不了二爸幾十年來的脾性。但是,二爸春天睡在這裡曬暖暖,夏天躺在樹蔭下乘涼而掙取生產隊勞動日的現狀是堅決不能再繼續下去了。要改變管理辦法,要使各種脾性的人,先進的或落後的,有良心的或沒良心的,德性高的或德性低的,勤的或懶的,都統統納進新的管理制度當中來,動起來!幹起來!再不能半死不活地癱瘓下去了!
「二爸——」豹子坐下來,很有禮貌地叫。
老漢睜開眼,並不以為難堪,很自然地吟出一句:「噢!是豹娃。」一邊揉著被太陽曬得發紅的眼睛,一邊扭頭看看沙灘上的那兩隻羊,然後回過頭,慢悠悠地在皮襖口袋裡摸出菸袋來。
「魚池現在還有魚沒?」豹子隨隨便便問。
「沒有魚,我看守啥哩?」二爸冷冷地頂。
「大約有多少?」
「我也沒下水數過!」
嗬呀,厲害!豹子被二爸頂得一時反不上話來。就憑這兩句,二爸把任何一任企圖過問魚池管理狀況的隊長都碰得開不了口,而穩穩地坐在河邊逍遙了六七年。原因呢?無非是二老漢的哥哥——豹子的親爸,是黨支部書記罷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隊長能避開支部書記而獨立存在嗎?
「有也好,沒也好,過去的事了。」豹子放鬆口氣,緩和一下氣氛,「我今日來,想給你說,魚池的管理,要改變法程。」
二老漢睜著警惕的眼睛,狐疑地瞅著豹子。
「包產。」豹子說,「超產獎勵,減產……」
「減產扣罰我知道!」不等豹子說完,二爸就搶上話,冷冷地說,「我不幹了,省得你給我頭上挽籠套。」
二爸給豹子個下馬威,攬不起。豹子忍著心火,說:「那好,你不干,那就省得我說了。」說罷,站起身來,準備走了。
「馮家門裡出了你這個聖人!」二爸一見豹子要走,忽地跳起來,變了臉,「剛一上任,先在我頭上開刀,真有本事!」
豹子有點始料不及,一看二爸鬧事的架勢,一下懵了。他解釋說:「二爸,你看,豬場、磨房、菜園,都要搞包產,咋能是對你開刀?」
「我早知道,有人氣不平!」二爸喊說,「我不想受你的獎,也不想受你的罰!誰想在我頭上擰螺絲,看把他的手窩了去!」
「沒有人想整人。」豹子說,「你不管魚池,沒人強迫你。大田生產也要實行成本核算責任制。不操心,不出力的工分是不好掙了——」
「我不掙你那工分!」二爸聲粗氣壯,「我離了那幾個爛工分,照樣穿皮襖,抽捲菸,吃飯!」
豹子憋得耳朵都要炸了。二爸這種以富壓貧的欺人的口氣,太殘火了!想到自己剛上任,萬事開頭難,一氣之下吵起來,會叫眾人笑話的。勢利而尖刻的二爸顧什麼呢?
「那好!我另找人。」豹子說著,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又迴轉身,「其實,你平心靜氣想想,包產以後,隊裡能增加收入,你也能增加收入。你再想想,到明天晌午開社員會之前,你要是願意,還能成……」
豹子說罷,扯開腿走了,背後傳來二爸尖酸的嘲弄侄子的聲音。
經過不知多少回修修補補,村東頭的這座「善莊廟」變得有些不倫不類了。古老的琉璃筒瓦中,摻雜著機械壓制烘燒的紅色機瓦,幾根粗電線從山牆上穿壁而進,門裡傳出籮筐有節奏的呱嗒聲。
豹子走到門口,管電磨的磨工馮得寬,正把一斗加工著的麥子倒進去。豹子搖搖手,馮得寬點點頭,把磨口的螺絲擰緊,就從磨台上跳下來。倆人走到一棵桑樹下,電磨的聲響不再震耳了。
看著得寬不住地撲閃著大眼,豹子開門見山提出關於電磨管理的意見,免得這個老誠人費心疑猜:「得寬哥,咱們今年想對電磨的管理變個法程。」
「嗯!」得寬緊盯著他。那意思準是:怎麼變呢?有利於他掙工分嗎?眼神嚴肅極了。
「按實際加工糧食的數字計工。」豹子說,「磨多少斤一工分,還想聽聽你的意見。」
「那問題不大,隊裡不會虧待我。」實誠人很豁達,隨後問:「白天黑夜磨下的都算數嗎?」
「都算。」豹子很乾脆,「那都是你勞動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