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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1982.1灞橋 一彎金鉤似的月牙兒,落到西塬背後去了。夜已深,天很黑,田野悄悄靜靜。使人透不過氣來的悶熱散開了,夜風吹過,有一絲涼意了。

    南葫蘆蹲在玉米地里,讓半人高的玉米葉遮掩著他的健牛一樣強壯的身體,兩隻手緊緊攥著一柄鋼叉,死死盯著那個已經溜進菜園裡來的賊。

    玉米地里,又漚又熱,蚊子在耳邊嗡嗡,在臉上叮,在赤臂光膀上咬,他忍耐著,生怕弄出一點聲響,驚動了那個已經爬到筴沿兒上來的賊。他大氣不出,兩隻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住那個人:溜進菜園以後,繞過西紅柿架,蹲在蔥地里了,他驚疑不定,瞧瞧兩邊,就用短把钁頭在蔥壟上刨起土來。

    好!等得狗賊拔下蔥來,拿出地去,然後衝過去,抓住手腕,捉賊要捉贓。

    狗賊呀狗賊!南葫蘆承包了這幾畝菜地,有合同壓在南恆隊長辦公桌里呢!葫蘆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攤了多少本,你知道嗎?蔥長起來了,還沒等得上市,你倒是眼尖手快,今晚偷了蔥,趕天明用自行車帶到城裡農副市場賣了,票子裝進腰裡,吃香喝辣多美!我呢?到年底跟隊裡算帳,只有按合同賠償,婆娘娃吃啥穿啥呢?

    把狗賊一叉戳倒!拉到隊長南恆面前,賠!不光賠今黑偷下的,凡是菜園往日丟了的蔥、西紅柿,全得由你賠!

    南葫蘆漸漸看分明了,那是南紅衛。高中畢業生,把書念到狗肚裡去了。你在南村扯旗造反,整人家南恆他二爸,給老漢頭上糊高帽帽,胸膛上掛白牌牌……南恆今年當了隊長,有你好受的,等著!

    你那年造反當了革委頭兒,把南村弄得雞犬不寧。我葫蘆養了兩窩蜂,你說蜂兒釀的是資本主義毒水,一把火,把蜂燒咧!我在自留地種了二分蔥,你給我把蔥秧兒拔咧!你滿嘴革命名詞,黑夜卻做賊!好,今日犯到我的手裡了!

    南葫蘆蹲在玉米地里,愈想,氣聚得愈足,渾身像打足了氣的車胎,憋得緊繃繃的,兩隻手把鋼叉的木柄攥出了水。狗賊拔下一堆蔥,抱起一捆,貓著腰,往菜園外頭轉移了。

    南葫蘆也貓下腰,從玉米地里溜出來,跨過土路,貼著梯田的塄坎,從背後包抄過去,輕手輕腳,突然出現在南紅衛面前,舉起了鋼叉。

    南紅衛起初一驚,看看已經無可挽回,反而鎮靜下來。他把蔥捆扔到地上,既沒有逃跑,也沒有廝打,一句不吭,站在那裡,擺出一副隨便咋辦的架勢。

    南葫蘆把鋼叉收回,「噌」地一聲,扎進腳下的土路上,喝斥說:「走!見隊長!」

    南紅衛沒有求饒,仍然一句話不說,拍拍手上的土,照直走了。

    南葫蘆從地上拔起鋼叉,等得南紅衛走出三四步遠了,握著鋼叉,跟在後面。要緊防那小子突然轉過身來,打你個措手不及!這是個吃生米的傢伙,不可不防。

    倒霉透咧!南紅衛走著,對他偷蔥的行為沒有一點悔恨的意思,只是覺得自己太大意了。雖然事先探察到庵棚里沒人,以為葫蘆晚上辦什麼事去了,卻沒料到這傢伙躲在暗處。丟人是丟定了!罰款就罰吧!南恆隊長是他的對頭,甭夢想他寬大吧!南葫蘆更不用說了,在他任南村革委頭兒的時光,燒了葫蘆的蜂箱,拔了葫蘆的蔥秧,完全可以想見葫蘆心裡怎樣恨著他。隨你殺,隨你剮,走到這一步了。

    齊腰高的玉米,把肥大的葉子伸到田問小路上來,碰著裸露的胳膊,痒痒的。稠密的星星,像無數雙眼睛,閃著眨著,譏笑著已經落入不光彩的境地的角色。

    自流灌渠里淌著悠悠的清水,他蹲下來,洗灌一下刨土拔蔥時沾在雙手上的泥土和蔥汁的臭味。洗了手,抹了臉,撩起汗衫的下襟擦了水珠,站起來,繞過雜糙叢生的水渠,走吧!就是那麼回事了,看你南恆怎麼揉搓我吧。

    「文革」中,他整了南恆的二爸,屬實。那又怎麼樣呢?南恆的二爸,在「四清」運動中,把我南紅衛的老子整得還不慘嗎?退錢,退糧,掃地出門!那年正好他高中畢業,考大學分數夠了,政審通不過:「其父系四不清下台幹部」!

    說「文革」是浩劫也罷,災難也罷,南紅衛總算出了一口惡氣,心裡松泛了!本來就是為出氣、報仇,明打明就敢這麼說!

    南恆上台了,這意味著什麼,還用問嗎?南紅衛的警惕性早已提高到頭髮梢上囉!來吧,給你二爸報仇,給我耍狠心,穿小鞋,我等著!

    萬萬想不到,南恆走進他家院子了。在豬圈旁邊,南村兩個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後代,面對著面了。

    「你來幹啥?」硬梆梆地問話。

    「想和你扯扯。」軟綿綿地回答。

    「沒空兒!」南紅衛更硬了。

    「啥時候有空呢?」南恆更耐心了。

    「少來這一套!」南紅衛瞪起眼,「我是軟的硬的全不吃!」

    南恆紅著臉,為難地走出去了。

    在村口,倆人又碰見了,南紅衛揚起頭,目不斜視,跨大了步子。

    「紅衛,我給你說件事。」

    南紅衛收住匆匆的腳步,又要耍什麼花招?

    「隊委會昨黑開會,想把你抽出來,給隊裡搞副業……」

    收買!南紅衛心裡立時反應出這樣的看法。把我拉到你的傘下面,給你跑腿兒,我才不跟你跑龍套哩!他一口回絕:「咱幹不了。」

    「你再想想……」

    「沒啥好想的。」南紅衛打斷他,話裡帶上刺兒了,「咱……向來不會彎彎繞。」說罷,揚長而去。

    大約到此為止了,南恆該把真手段使出來咧!南紅衛更警惕了。想不到,南恆又一次走進他家的門樓來。

    「聯辦小學要咱隊出一名民辦教師,隊上決定讓你去。你是老高中生。」

    這是好事,別人爭都爭不來的好差使,工分照記,每月還有十來塊錢的津貼,不淋雨,也不曬太陽。這樣好的事,能輪到我南紅衛頭上嗎?想幹什麼啊?

    父親睜著驚疑的眼睛,似乎有點動搖了。

    母親已經浮出一臉巴結的笑容,看著這位給家庭帶來福音的人。

    全是見識短淺!他橫了父母一眼,乾脆地說:「我不去!」

    「你們全家再商量商量。」

    「不用。我的事,我拿主意。」南紅衛說,好執拗,「想把我趕出南村,給你拔了眼中釘?」

    「這……」南恆笑不出來了,生氣地迴轉身,「記住你這話,紅衛,日久見人心!」

    南紅衛走著,快到村口了。他是從來不吃後悔藥的硬漢子,可是在此刻,這些往事卻如此頑固地從腦海里浮游起來,像漂在水裡的氣球,怎麼按也壓不下去。

    不管真心也罷,假意也罷,現在南恆可以說他做到「仁至義盡」了!南恆也不是平地里臥的角色,那傢伙為了收借款,跳上他堂哥的瓦房去揭瓦,逼得堂哥服服貼貼交了錢,也是睜眼不認六親的傢伙!對他南紅衛還有什麼可客氣的呢?可是,南紅衛一不想爬上,二不想出去工作,反正是個農民,顧那麼多臉皮做啥!罰款加檢討,還能怎麼樣呢?

    走過街巷,人都睡完了,這家那家敞開的窗戶里,傳出沉重的鼾聲。走到南恆家門口了,南紅衛收住腳。

    南葫蘆走上前,砸得街門板上的鐵環叮噹叮噹地響,同時就扯起嗓子叫喊起來。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南恆驚醒了。他披上布衫,出來開門。

    他拉開街門的門閂,門外的街道上影影綽綽站著兩個人。他忘記了戴眼鏡,看不清是什麼人半夜三更來砸門,就問:「啥事?」

    「光彩事!」是葫蘆的得意的調門。他說得細緻,繪聲繪色,帶著情緒。其實南恆只聽一句就明白了:他偷了他承包的大蔥。

    黑暗中,南恆看不見南紅衛的臉色變化。那麼盛氣凌人的南紅衛啊,堂堂的高中畢業生,能說會道,十二張嘴也辯不倒的南村文化最高的農民,現在做下最丟人敗興的事了。站在那裡,把臉擺到另一邊,一句話不說,一任南葫蘆這個粗莽大漢連挖帶損。

    ——哈呀!聽說山西那位大哥從國務院回家了,副總理的位置空著哩,等咱南村的勞模去坐哩!這是他在街道里高聲大氣給新任隊長南恆撂的難聽話。

    ——南村出了真龍天子了,等著過好日子吧!他在地里勞動時,和他們那一派人撇腔,哈哈大笑,給南恆難看。

    現在,那張能言善辯的嘴張不開了,人總是無法抵抗不光彩的行為所產生的心理上的壓力。他站在一邊,頭扭到另一個方向,身子也斜歪著,一隻腳在地上彈著,似乎是一副不失威風的派勢。在南恆看來,那不過是硬撐麵皮罷了。

    「菜園的菜,丟得我受不了咧!你還批評我責任心不強!」南葫蘆四十幾歲的壯年人的粗喉嚨大嗓門,吵著,「我辛辛苦苦種下菜,他偷去賣錢,到頭來我給隊裡按合同賠款……良心叫狗吃啦!」

    葫蘆年初承包了菜園,夏蔥長得不錯。夏季里,蔥在市場上是短缺貨,價錢很好。葫蘆這一卦是卜靈了。他透露過,用這一筆超產款要辦他早都夢想著的事哩!兒子該訂媳婦了,蓋屋要備木料磚瓦了。蔬菜不比莊稼,黃瓜、西紅柿這些口費東西,總免不了丟失,害得他一家幾口,白天黑夜在菜園輪流看守。現在他抓住人質了,夠多解氣啊!他站在南恆當面,等他一斧頭兩開交。

    「哈呀!葫蘆叔——」南恆習慣地用食指頂頂鼻頭,似乎那兒有什麼不舒服的東西,其實什麼也沒有,那大約是他嚼磨木工活兒時養成的習慣動作吧,笑了,「紅衛是我派去的……」

    「你說啥?」南葫蘆打斷他的話。

    「我派他去拔蔥的。」南恆肯定地說。

    「你……」南葫蘆張著嘴,合不攏了。

    「我想試一試,看你到底負責任不負責任。」南恆仍然平靜地說,簡直跟真的一樣。

    「噢!這……」南葫蘆一下泄了氣。

    「你沒有睡大覺!」南恆表揚南葫蘆,「可見聯產計酬就是好,人人都關心集體收益囉……」

    「嗯……」南葫蘆完全泄了氣,嗓門也低了,懊喪地轉過身,要走了。他又轉過身來,「就算是試驗我吧,拔下那麼大一堆蔥,損失誰負責?」

    「那當然是我嘛!」南恆說,「我派人去拔的,造成的損失,自然由我賠償嘛!」

    南葫蘆又不走了,蹲在地上,掏出煙包,說:「叫你隊長賠……不合適……」

    「合適。」南恆說,毫不含糊。又轉過頭,對南紅衛說,「紅衛哥,我叫你去試一試嘛,你咋實打實地拔起來了呢?這下,我該折本兒了……」

    南紅衛轉過臉來了,身子也不斜扭了,腳不彈地了,低著頭,發出兩聲含混不清的尷尬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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