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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寬闊的沙灘上,砂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牛娃挎著竹籠,跨著大步,急急走來了。

    二老漢背過身,挪到紫穗槐稠密的叢棵旁,把自己隱蔽起來……牛娃,熬光棍熬急了的傢伙,鼻樑上老是挽著兩道皺起的疙瘩,說話生冷撐倔,居然幾次有事無事轉到河灘上來,笑嘻嘻地問:

    「叔哎,你一個人能撐住嗎?要不要給你派個幫手?」

    「叔呀!你甭只圖節約飼料,狠勁割糙!該領的麩皮還是要領呢……」

    當時聽到這些關心體貼人的話,二老漢心裡好舒服啊!他曾經奇怪,看來那麼冷倔的青年人,一旦肩膀上扛起了眾人委託的重擔,有了心勁,明顯地克服著自個的弱點,說話和氣了,叫人聽來順耳了……

    現在,二老漢冷笑了:騷情!全是給二老漢獻殷勤,耍騷情!心裡想給小莉打卦哩……

    「叔哎——」

    預料中的那種騷情的叫聲到底來了,二老漢從紫穗槐柔軟的枝條下站起來,冷漠地繃緊臉兒,警惕地瞅著站在槐叢旁邊的年青副隊長,那笑臉,那巴結的神氣,討厭!

    「哈呀!聯產承包了,人都盯著自家地里的莊稼,牲口病了,找不下人去抓藥!」牛娃說著,把挎在胳膊上的竹條籠放到地上,那籠里裝著一摞綑紮得整整齊齊的畜用中藥的紙包。

    騷情!二老漢不屑地蹙著鼻子,你老遠跑來,就是為了給我說你給牲口抓藥的事嗎?也不看別人想聽不想聽!

    「吃洋柿子——給!」牛娃從竹條籠里取出兩三個鮮紅鮮紅地蕃茄來,真情實意遞到二老漢的胸前。

    「不不不——」二老漢乾澀的喉嚨眼裡,早已被那誘人的蕃茄撩撥得滲出玉津,嘴裡卻拒絕了。要是往常,何必要人請,早該伸手抓摸過來了。二老漢仍然板著臉,強行控制住自己的貪慾,說,「不!」

    牛娃這才意識到老叔臉上不同尋常的冷漠,抓著蕃茄的手,僵住了。放回籠里,不好;老拿著,也不好。誠懇的禮讓,遭到懷有戒心的拒絕,憨直的小伙子,尷尬地一彎腰,把三個蕃茄放在一塊乾淨的河石上,轉身要走了,嗨!

    「給他點顏色看看,趁早死了心!」二老漢堅信處理這件事的方式並不過分,省得日後麻煩,「你等等!」他抓起三個蕃茄,緊走兩步,塞進牛娃的竹條籠里。

    牛娃難堪地瞧著他,沒有說話。

    「問你一句話。」二老漢站在牛娃當面,「是不是合同要變卦?」

    「你聽誰說?」牛娃一愣,問。

    「你甭管誰說,你只說,有沒有這事?」

    「沒!」牛娃大聲否定,釋然笑了。他至此明白了老叔冷淡他的原因了,以為老漢怕幹部對合同變卦,苦心飼養的魚兒又得不到實惠了(其實又想到岔兒里了),暢快地保證說,「純粹是謠言。」

    「我的脾氣——」二老漢聲色俱厲地說,「說一不二,說是訂下合同,就要按合同辦!說是辦不成的事,堅決辦不成!」

    其實,早在一周前,他聽說有人想推翻年初訂下的合同,去問過隊長豹子,豹子早給他肯定答覆了,無非是個別社員忙於倒把小買賣,把莊稼耽擱了,看看麥子現黃,想推翻合同,豹子連睬也不睬。本來已經明確的事,又在牛娃面前提出來,他是想藉此事,旁敲到牛娃和小莉的婚事上。聽聽口氣:我說辦不成的事,堅決辦不成……

    「甭聽旁人胡搧!」牛娃並不理會,仍然解釋說,「我倒忘了給你說件事,你天天晚上睡在河灘看守魚池,隊委會決定每晚給你加記二分工。原先訂合同時,倒是沒有想到夜晚有人偷……」

    這是不是騷情呢?每晚加記二分工,隊委會決定!二老漢心裡忽閃一顫,閉了口。往年年終記工分時,多少人對魚池管理者翻白眼,說是「養老工分!」他裝著聽不見。現在,倒是第一回領略到受人關懷、敬重的異樣感覺了。向來在舌頭上不打絆子的人,此刻口笨舌塞,說不出話了……

    「多好的洋柿子!」

    二老漢一抬頭,女兒小莉已經站在跟前,大方地從牛娃的竹條籠里摸出一個蕃茄來,在衣襟上擦擦,笑著咬了一口,彎腰放下飯罐來。

    「呃——」二老漢反感透了!瞧一眼女兒,她正蹲在地上,從瓷罐里往碗裡舀麵條。

    「牛娃哥!吃碗麵!」女兒讓著。

    「不——」牛娃笑著對小莉說,又瞅一眼歪鼻子咧眼的二老漢,收斂了笑容,轉身走了。

    「等等!」小莉喊,「我舀完飯,咱們一塊回走!」

    牛娃停住腳,猶豫地回過頭來。

    「你——甭急!」二老漢氣呼呼地對女兒說,「我跟你有句話要說!」

    瞧著牛娃在金色的麥地里遠去的背影,小莉一臉不悅的神色,問:「有啥事?你說。」

    哼!想跟牛娃肩並肩在大路上走嗎?不害羞!二老漢瞅一眼女兒的神氣,翹起鬍鬚:「我……問你一句話!」

    小莉警覺地瞟他一眼,但裝得很坦然:「啥話?你說。」

    二老漢想問:你和牛娃……這話又怎麼問得出口呢?應該是女子她媽去問的事。他端起碗,終於把已經衝到舌尖上的話,連同麵條一起咽到肚子裡去了。遠處,白楊甬道上,牛娃穿的白布衫,在黃色的麥海里越來越模糊了。

    「爸,今日磚場正出窯,我還忙哩!」小莉說,「你有話快說,我還要上班去。」

    女兒的花衫上,沾著新磚紅色的粉屑,頭髮上也撲落著灰,隊裡磚窯燒成第一批產品了。他不能耽誤女兒去上班:「你……」嘴張得大大的,說不出。

    「我咋咧?」

    「你……」

    「我到底咋咧嗎?」

    「你……聽沒聽見人說……閒話?」

    「聽到咧。」小莉乾脆地說,「我不管。」

    「怎能不管?」二老漢不滿,「你的主意呢?」

    「我有我的主意。」小莉說,「沒空兒聽閒話。」

    女兒是什麼主意呢?二老漢誠心誠意說:「小莉,你也不小了。你紅眼叔給你在城邊菜區瞅下一戶人家……」

    「我不要他操閒心!」小莉真是乾淨利落,毫不含糊,「我沒空兒想!」

    一下子證實了二老漢的探測,火兒不由地從心底冒上來:「你的主意到底咋辦?」

    「我還沒想好哩!」小莉不露。

    「你甭哄我!」河灘里午歇時沒有旁人,二老漢聲大了,不怕人聽,「你說……你為啥……給牛娃……洗衣裳……」

    小莉臉色略略一紅,眼裡現出一縷怨恨父親的神色,遮掩說:「我給磚場幾個人都洗過,又不是單給……他一個洗!」

    他聽到的閒話更多,有的說牛娃和小莉倆人,在磚場辦公室算帳,頭和頭快碰到一起了。有的說小莉和牛娃已經談妥,三年要把馮家灘三隊搞得翻了身,蓋上新房。等得豹子哥找下對象,再一起辦喜事……更沒鼻子沒眼的酸話,老漢不堪回想了。他挑來選去,拿出洗衣裳的事實來。不料,小莉一句話沖得無fèng可找了。

    「反正……反正……」二老漢一籠統概括了,「不成!」

    「爸,你要是再沒啥事,我上班去了。」小莉站起來,「要割麥了,磚場加班突擊呢,明日出完磚,趕著還要再裝一窯磚坯哩!」

    二老漢氣鼓鼓地,瞅著女兒。

    女兒說罷,輕快地走過河堤,轉上白楊甬道,淹沒在黃色的麥田裡。

    跟著女兒的腳跟,二老漢從河灘趕回村子,端直走進侄兒豹子的院子。

    豹子坐在院中的石墩上,頭頂是胡桃樹密密實實的枝葉,累累的青果。二老漢發現,侄兒瘦了,黑了,從軍隊上穿回來的黃布衫子,沾滿紅色的粉屑,黑色的墨煙,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二爸。」豹子端著大老碗,筷頭上發出呼嚕呼嚕的面片兒滾進喉嚨的聲響,站起來,招呼老者長輩。

    「聽說這窯磚成色不錯。」二老漢問。侄兒一手抓著磚場的籌建和生產,頭一窯磚燒成了,二爸也高興啊。

    「成色好著哩!」豹子輕鬆地說:「你有啥事嗎?」

    二老漢坐下來,現出沉重的神色,把小莉和牛娃的事提出來,問:「你聽到了沒?」

    「聽過,我沒管它。」豹子淡淡地說。

    「你怎能不管!小莉是你的妹子……」

    「二爸,要是真有這事,你看咋辦?」

    「沒門兒!」二老漢一口回絕,「我找你,想叫你給牛娃把話挑明。」

    「要是小莉一心情願,你咋辦?」

    「我不能睜著眼叫她跳崖!」

    「這怎能是跳崖呢?」豹子笑著問。

    「你說,牛娃哪一樣占長?」二爸反問。

    「牛娃哪一樣又不好?」豹子仍然笑著,公開為他的好友辯護,「沒房、沒錢,窮!可這些東西都能有呀!」

    「咱不嫌人家窮!」二老漢聲明。

    「其實,叫我說,小莉和牛娃……倒是蠻好的。」豹子沉吟說,「你和二娘都老了。大哥和大嫂在西藏,雖然能給你用錢,可幫不上忙,小莉和牛娃要是結了親,不離咱村,你倆老人有個頭疼腦熱,隨叫隨到,也不顯得孤單……」

    這樣切身處地地想問題,二老漢感覺是實際的,親切的。可惜,可惜小莉不能嫁給他,全當今年勞值升到一塊,明年呢?後年呢?你豹子能當一輩子隊長嗎?眼下的政策,永遠不會變化嗎?而小莉一旦嫁給牛娃,就是一輩子的事!他早已給女兒設計下一條生活道路:在臨近西安城郊的蔬菜專業隊裡,給娃尋一個踏實人家。目下,農村姑娘要找在外工作的對象,太難了。他只要給小莉在收入穩定的蔬菜生產隊找一家落腳,年下八節,女婿常常送來新鮮的蔬菜,就很好了……

    「她日後要是日子過不下去,到我跟前哭哭啼啼,我咋辦?」二老漢問。

    「我們不是正在努力幹嗎?」豹子說。

    「干歸干。世事……艱難!」二老漢笑笑,表示對侄兒雄心大志的欣賞,卻也表示出,不一定靠得住,他相信的,是他六十多年經過的世事:「你告訴牛娃,甭胡思亂想。」

    二老漢說罷,瞧一眼豹子,侄兒的臉色不大好看,不大好看就不大好看吧。只要給牛娃把話捎到就行了。說罷,轉身走出院子來。

    街巷裡,一溜一夥男女戴著糙帽兒,推著小車,說說笑笑,從街巷裡匯集到通河灘去的路口。午歇時村巷裡和田野上呈現的靜謐氣氛消失了。吆牛聲,打諢笑鬧的聲浪,呼叫人的粗的或尖的嗓門兒,從村莊到河灘,溶匯在一起。

    二老漢走下場塄,朝他的魚池走去。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裡的負擔太重了,別人似乎都比他輕鬆,少事。他心頭的這些負擔,究竟有沒有必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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