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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後來的一切就比較簡單了。不久,我被調到縣委宣傳部做專職通訊幹部。我寫的本縣各個方面的通訊報導稿不斷見報,縣委書記和縣長們以及人大常委會的主任們都很賞識我的才幹和工作態度。這年年底,我被轉成正式國家幹部,和韓曉英的關係也正式公開了。第二年春天,我被送到地區黨校去學習。縣裡的新老幹部甚至通訊員也明白上黨校意味著什麼。

    黨校學習期滿,我和韓曉英結婚了。我們過得很和諧,從來也沒有吵過架,她的性格很好,思維十分周密,把家裡的內務和外交都處理得井井有序,大約自幼接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也與她小小年紀就從事財務工作不無關係。她對我很尊重,照顧得無微不至,從服裝的式樣到每日的早點,都是經過認真的考慮,卻從來也未顯示過她的部長女兒的優越。人人都說我有一個賢內助。父親對這個兒媳滿意之至。孟局長開玩笑說:「怎麼樣,曉英是個好媳婦吧?家教嚴嘛。一般城池縣道的小市民太油……」我知道他說的「城池縣道的小市民」所指是誰,我和小鳳的眉來眼去根本不可能逃過那些商業局幹部的眼睛,但誰也說不準抓不住我倆相好的一件具體事實,在河灘鑽窩棚的事更是無人知曉。這宗事已無任何影響,曉英從來也沒有追問過我,更談不上吃醋鬧矛盾了。然而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倒不是對小鳳的負心,而是我自己心裡的某種渴望。渴望什麼呢?窩棚里的那種被熔化的完全忘我的原始式的瘋狂,再也沒有產生過。

    我生逢其時,縣委在實行幹部「四化」的工作中簡直有點拉郎配。既要年輕,又要有專業知識(具體就是大專文憑),又要有工作經驗。我正好人選。那張地委黨校的畢業證書,使我的審查材料順利地通過了各級組織部門的關口,我擢升為縣委宣傳部副部長了。孟局長退居二線,成了商業局的巡視員,我的岳丈韓部長也從組織部退出來,升了一級,成了縣人大的副主任,真是各得其所,皆大歡喜,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是覺得我的選擇沒有犯「方向性的錯誤」,倘若我和小鳳而不是和曉英結婚,我現在很可能正在河灘上那窩棚前的石頭上架鍋煮包穀糝糊糊,充其量和小鳳在縣城的某個角落賣油條豆漿或是經營日雜品小店。那麼,有誰會看到我具備做一個縣委的宣傳部長的德和才呢?

    我卻無法排除那嗒嗒嗒的打字機的響聲。當我和曉英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這響聲震得我靈魂不安。當我坐在新落成的縣委大禮堂里聽縣委書記鄭重宣布我的任職批覆的時候,那響聲又在我心裡敲響了。

    小鳳早已遠走高飛了。她的痛苦可以想見。她和一位技校畢業的工人結婚了,他在漢中的某國防工廠工作。她跟他到漢中去了,再也沒有見過面。

    任命我作宣傳部副部長的那天晚上,曉英特意為我精心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而且破例拿出一瓶「西鳳」來。我喝得有點過量。

    說醉不醉,說醒非醒,我的腦子裡只留下一片空白。我推說要散散步,就走出家屬樓,走過縣城街巷,獨自一人溜到河灘上來了。

    又是夏日的一個熱烈的傍晚。晚霞把河天相接的地方塗成一片火紅,河水悠悠,紅光閃閃。我走到那個熟識的高出沙灘的荒糙地上,但已經找不到那架熟識的窩棚。窩棚久不住人,倒坍了,散架了,完好的寥寥無幾,再也找不到那架窩棚了。

    我無法評價我自己。

    我抽著煙,默默地坐著。從那楊柳林里,從那悠悠的河水裡,從那塗成一片火紅的河天相接的遠處,又響起嗒嗒嗒的打字機的響聲……

    1986.12.11於白鹿園 節令已過小滿,交近芒種,正當午時,一天裡太陽最毒的時光。

    從楊樹和柳樹濃密的枝葉遮罩下的河堤上,傳來鐵刀剁擊木板的鈍重的聲響,咣……咣……咣……刀聲里,攢著勁,又似乎帶著氣。

    伴著刀剁的響聲,有人在罵人!

    「給我頭上挽套枷……龜孫!」

    楊樹和柳樹已經變得墨綠的葉子,在順河而下的微風中,輕輕搖曳著。

    這是馮家灘三隊魚池管理人馮二老漢,讀者諸位在《第一刀》里已經見過一面的熟人了。

    二老漢坐在一塊平整光滑的河石上,汗漬把石頭表面已經浸潤得紫紅油膩了。他左手抓過一把青糙,按在腳前的木板上,右手攥一柄彎腰長刀,剁著青糙。剁著,罵著。

    老漢罵他的親門侄兒——年初上任的三隊隊長馮豹子,以及和他共事的那一班幹部。他們給馮二老漢立下一紙合同:聯產計酬!要是魚池裡撈不出貨來……唉唉!一紙合同把二老漢緊緊拴捆起來囉!「熊管娃」的逍遙日月過不成囉!二老漢收拾起丟棄多年的糙鐮和刀片,挎上葛條大籠,自打糙芽兒一冒出地皮,一天三晌在河灘里,渠沿上,挖著割著;剁碎,再撒到魚池裡去……

    曾經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短須,荒蕪了;頭髮也長了,居然抽不出時間到對河小鎮的理髮鋪兒里去剃掉;永是乾乾淨淨的灰色棉粘布衫,肩頭和脊背上,透出一圈一圈乾涸的汗痕;前襟和袖時上,沾染著泥土的黃色和青糙的綠汁。

    糙剁完了,二老漢的嘴唇也罵得乾澀了。他把碎糙攬到籠里,順著河堤,朝魚池走去。河川里已經泛起黃色的麥田裡,剛剛插上新秧的稻地里,綠色遮不住地皮的棉田,河灘直通村莊的白楊甬道上,空無一人。布穀鳥從湛藍的天空掠過白楊樹梢,留下一聲聲急切的呼喚,布……谷……

    「嘩……」一把青糙撒出去,那些小生靈兒從魚池的四面八方一齊匯集到食箔周圍來,叼起一片糙葉,又沉入水裡去了。二老漢笑了。

    撒完青糙,二老漢蹲在魚池邊,愜意地觀賞著綠水中活躍著的生命……

    「娃子們!想整我嗎?倒給我弄得一件祐事!等我抱上一摞票子的時光,哈呀……我馮二靈著哩!」

    二老漢在水裡洗了手,走上河堤,瞅著通往村莊的大路,女兒小莉該送飯來了哩。他為了防備城裡來的那些釣魚客,一天三頓,由女兒或老伴兒把飯送到河灘來,肚子空空兒,四肢酸困,他想打個盹兒,餓得合不實眼。想和誰說說閒話兒,午飯時光,鬼才到這蒸熱的河灘上來呢!

    「老二!」

    聽得一聲叫,二老漢一回頭,異姓同輩的劉紅眼老漢,從背後的河堤上走到跟前。這是個專長說媒的人物,肯定是說媒回來了。他托劉紅眼給女兒小莉「尋向」的事,怎樣了呢?

    「老不死的,把煙包掏出來,喉嚨癢得受不住咧!」

    「說媒吃得嘴饞了,盡干鏟!」

    倆老漢一見面,先笑罵一陣兒,心裡舒服。

    二老漢把煙包遞過去,半是奚落的口氣,「又給誰家說媒去咧?吃得幾碗?」

    劉紅眼睜大似乎根本就沒有長過睫毛的紅眼,拿腔捏調地說:「開會,在公社裡。」

    二老漢不屑地撇著嘴,十分好笑,走東村串西莊的說媒老漢,到公社開什麼會!裝什麼大貨!

    劉紅眼卻神氣地說:「公社成立什麼婚姻介紹所,約請我去當參謀哩!」二老漢真是有點吃驚,忙問:「唔!那就該去公社上班咧?」

    「對。」劉紅眼神氣地說。

    「是掙工資嗎?」

    「掙。」

    「多少呢?」

    「還沒說定。」劉紅眼說,「先叫上班。」

    二老漢瞅著對方,那臉還是往日的歪歪皂角臉,下巴上還是稀稀疏疏幾根黃鬍鬚,那雞屁股一樣紅的眼睛仍然沒有睫毛,這樣的人物居然要進公社機關上班了!而僅僅在幾年以前的幾十年裡,劉紅眼還一直是個被人嘲笑的角色,雖然兒女的婚嫁總免不了求他幫忙,而當婚事告成,人們都反過臉來嘲笑劉紅眼了。跑腿耍嘴說媒,在一般莊稼人的印象里,應該跟吹鼓手劃為一等,雖然家家都免不了需要他們幫忙,卻並不能獲得人的尊重。每當村子裡來了工作組,劉紅眼也總是躲躲溜溜,有一回可真就被揪到台上去交待:圖了多少財禮?買賣婚姻!這樣的人物,居然要騎上車子,穿上四個兜制服,進進出出公社機關大院當幹部去了。二老漢心裡似乎有點不大舒服,嫉妒起來了。

    「團委書記硬叫我去,不去不成喀!」劉紅眼吹噓起來。二老漢笑著挖苦說,「蚰蜒變成龍了!」

    「變咧也就變咧!」劉紅眼說,「我也沒想到……」

    二老漢再無興趣取笑劉紅眼,誠誠懇懇問:「老哥託付你的那件事……」

    「啥事?」紅眼瞪起眼。

    「咱小莉的事……」

    「噢……噢……」劉紅眼仰起頭,大聲悟嘆,「那事……不能辦!」

    「咋哩?」二老漢忙問,「沒有合適的人家嗎?」

    「合適的人家多的是。」劉紅眼也認真起來,「問題兒——不能辦!」

    「我給你說能辦,就能辦!」二老漢心裡明白,村裡有人議論說,小莉和牛娃如何如何呢!正因為有這些閒言碎語,二老漢才托咐劉紅眼儘早給女兒找一個合適的對象,以正視聽。想不到劉紅眼居然聽信了流言碎語,根本就沒給他辦事。他正言說:「你給想法兒辦!甭聽閒話!」

    「怕不是閒話哩!」劉紅眼試探問。

    「不是閒話是真話,也不行!沒門兒!」二老漢上了氣兒,「你按我托咐你的辦!」

    「那……不好吧?」劉紅眼有點為難,「婚姻不興父母包辦,第一要娃娃們情願……再說,我現時……是公家幹部了……要按政策……」

    「狗東西!啥幹部!我認得你,你是劉紅眼!」二老漢躁了,全不把將要成立的婚姻介紹所的老參謀當一回事,「我托你辦一件事,你倒講起政策……」

    「嘿嘿嘿嘿嘿……」紅眼不生氣,只是陪著笑。

    「聽下沒?辦!抓緊!」

    「嘿嘿嘿嘿嘿……」

    「你笑啥?」二老漢抓住不放,「辦!」

    「你看,他來了——」劉紅眼站起,指著河灘。

    二老漢轉過頭一看,牛娃正蹚過河水,走來了。

    「你要是徵得他同意,我才敢辦!」劉紅眼轉過身,吐了吐舌頭,「我要是按你說的辦了,那個冷傢伙不把我捶死才怪!」說罷,狡黠地撲閃著紅眼,輕腳快步,抽身走了。

    牛娃算個弄啥的?憑啥資格做二老漢的女婿?二老漢瞅一眼河灘,牛姥已經涉過河水,戴著糙帽,彎腰洗腳穿鞋哩……就憑他那兩間破得修繕不起的小廈房?除了大得驚人的飯量,他還有啥長處呢?二老漢鄙夷地想,你馮牛娃經人介紹的對象不少了,人家一來會面,看看你那兩間破廈房,就連筷子也不捉了……反正沒一個姑娘願意學三姑娘跟你挖養薺菜過日子的!你托人從山裡買來個「山妞」,花了一千多塊,帳還沒還清,媳婦卻跑得無蹤無影了……在二老漢的意念里,只有有嚴重的政治缺陷(比如成分),生理缺陷(諸如跛子),才不得不從山區買回來那些操著嗚啦嗚啦的外鄉口音的人,這樣的人,怎麼敢把眼睛瞅到馮家灘少數幾戶過著軟和日子的馮二老漢的閨女身上呢?太不自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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