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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我提筆在墨碗裡蘸墨汁時,無意中看到了她的領口。她前傾著身子,雙手壓著紙的兩個上角,領口的衣服就張開來,露出一塊三角形的赤裸的皮膚,那皮膚很細很白,那領口裡散發出一縷異樣的氣息。我有點神不守舍,把字兒寫錯了。我說:「扔掉,重寫」

    寫完橫幅和標語,她就收拾扔在地上的那些寫錯作廢的紅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里。紙上未乾的墨汁染得她的手掌黑糊糊的。她張開手指,說:「看看,我的手髒成啥樣兒了!」

    我說:「洗洗吧。」

    她說:「你給我洗。」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乎轟然作響。我笑著說:「那不費什麼事兒。」

    她已經在臉盆里倒下涼水,又從熱水瓶里倒下熱水,說:「你也來洗吧。」

    我和她在一個臉盆里洗手。我攥住她的手指,裝得若無其事他說:「我給你洗吧!」她掙了兩下,我攥得更緊了,她再沒有動。我看見她的耳根cháo起一縷紅暈。我用溫熱的水搓洗她的手掌和手指。我現在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賞她的手,那手指像細嫩的水蔥,柔若無骨。她一任我替她搓洗著墨痕,以一種似怨似嗔的眼神瞅著我,卻根本不會使人感到她是真怨真惱了。我受到鼓舞,一把抱住她的脖子。

    無言的親吻。我的臉頰挨著她的臉頰。我的一切顧忌都忘掉了,我已被灼熱的火燒烤得暈頭暈腦。當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久久相吻的時刻,我幾乎完全被熔化了。

    她終於推開我,糙糙地擦了臉,跑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點著了一支煙。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事,真的發生了?我只覺得這房子太空曠了,空曠得一刻也呆不住。我要每一分鐘都和她呆在一起,須臾不離。我朝打字室走去。

    推開打字室的門。她趴在桌子上,雙手壓在額頭下,直到我走到跟前,她也沒抬起頭來。她後悔了嗎?她怨恨我了嗎?我正有點不知所措,她忽地跳起來撲到我的懷裡,雙手摟住我的脖子,箍得我簡直透不過氣來……

    沒有月光,星星稠密,河灘上稍見朦朧的星光。我坐在河邊,抽菸,等待。她來了。她穿著短袖襯衣和裙子,夜風吹得她的披肩的散發一擺一擺的,我站起來,摔了菸頭,奔到她跟前,抱住了她的肩。她看見我跑過去,也張開雙臂朝我撲來。我們一起摔倒在沙灘上。夜色愈加使人放膽,我和她都更舒展坦然了。她伏在我的臂彎里,呢喃地說:「就這樣躺下去,再甭醒來,讓河水把我們衝進大海,我也不悔。」

    隴海路上夜行的列車隆隆馳過古老的縣城,沒有停步,也不見減速,只是鳴叫一聲,又奔馳而去了。我感到了大地的顫動。

    我摟著她的肩膀,她勾著我的腰,順著沙灘,漫無目的地走著。夜宿在蒿糙棵子底下的野兔被驚動了,哧溜一下驚恐萬狀地從小鳳的腳下躥過去。她嚇得「啊喲」一聲驚叫,緊緊地抱住了我。我意識到她對我的依賴是那樣的自然。

    河灘一塊高出沙地的老灘上,有一個用樹枝和包穀稈子就地搭成的茅糙庵子。往遠處一瞅,類似這樣的茅糙庵子像雨後糙地上的蘑菇一樣遍地都是。那是到這兒來採掘砂石的山裡人臨時棲息的窩棚。秋收以後,河水日漸減少,冬閒無事的山裡農民便搭幫結夥背著被卷趕到河灘上來,用樹枝和當地農民丟棄的包穀稈子搭成這樣一個遮風避雨的窩棚,夜晚蜷縮進去。他們有的來自商洛山區,有的來自秦巴山地,也有我們東源上的農民。他們掏掘砂石,賣給正在興建著的工廠,掙一把來之不易的票子。到第二年初夏進入洪水季節,他們就像候鳥一樣飛散了,回家去準備收割麥子,等到秋後再來。

    我的心裡掠過一道陰影。我剛從部隊復員回來那年冬天,村里幾個小伙聯扯我來挖掘砂石,我沒有來。我現在卻和一位可心的姑娘在這兒散步,像欣賞半坡遺址里那些人類先民們留下的生活遺痕一樣,而我其實完全可能就是這裡某一座狗窩似的窩棚的主人。我心裡的那道陰影久久不散,影響了我的迷醉的情懷。我從她的肩上鬆了手,點燃了一支煙,坐在一塊石頭上。燃著火柴的時光,光亮照出了三塊被煙火熏成黑色的石頭,那是主人支鍋燒水或煮飯的地火灶了,真比半坡先民的灶台還要簡陋。

    她坐在我的旁邊,頭靠著我的肩,我可以嗅出她的頭髮里有醉人的香味兒。我抽著煙,瞅著星光閃閃的河水。要是我的父親不在縣百貨公司當職工,我就無法進入那個庫房,也更不會踏進商業局大院,占據一間明亮的辦公室,我的功夫老到的毛筆字和孟局長喜歡的文字材料就不會有被人賞識的機會了。我將要在這兒蜷臥窩棚,在三個石頭上支一口鐵鍋煮包穀糝子,在寒風刺骨的雪地里掏掘砂石,掙一把錢,再去訂下一個媳婦,然後養活孩子……

    小鳳搖搖我:「你怎麼不說話?」

    我說:「我想起我看過的一篇小說……」

    個鳳忙問:「什么小說?好看嗎?」

    我說:「一篇寫知青下鄉的小說。我很反感。我把它撕下來擦了屁股。」

    小鳳笑了:「呀,一篇小說也值得生這麼大的氣?」

    我說,「狗屁小說,寫知青下鄉簡直跟下地獄一樣。那麼,像我這號祖祖輩輩都在鄉下的人咋辦?一輩子都在地獄生活?誰替我喊苦叫冤?所以說,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心安理得吃商品糧還要罵我們農民的城裡人。」

    小鳳嬌嗔地問:「啊呀,那你也痛恨我了?」

    我才記起她是縣城居民,也是吃商品糧的城市戶籍。我笑笑說:「你……另當別論。」

    我努力拂去心頭的陰影,別讓它破壞了這難得的夜晚。我重新挽起她的手,在那些窩棚間悠悠地漫步,熱烈的親吻和擁抱,使我身上滲出一汗層,很不舒服。我一個猛子跳進河水裡,真是舒適極了。她也小心翼翼地走下水來。我抱住她。她的柔軟的手指搓著我的肩膀。我第一次大膽地把手伸到她的胸前。她輕輕地「哎喲」一聲,就倒在我的懷裡,手指摳得我的肩膀都疼了。我抱起她,從水裡走出來,走過沙灘,走進窩棚……

    我和她躺在麥秸上,靜靜地躺著。她把她最珍貴的情感毫不猶豫地奉獻給了我,我把我最珍貴的情感毫不猶豫地奉獻給了她。我點著煙,躺著吸著,透過窩棚的fèng隙,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在閃眨。我是亞當,她是夏娃。我是掏掘砂石的山民,我是半坡遺址里復活了的先民,她是那抱著陶罐汲水的半坡姑娘。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在必須按限定時間起糙一份文字材料的時候,就關死窗戶,不致讓她的打字機的響聲傳進屋來,那聲響使我心神不靜。只有當我劃上最後一個句號,就立即撂下筆,打開窗戶,讓那動人心弦的嗒嗒嗒的響聲傾泄進來。

    商業局的小院裡一切照常。人們照樣端了飯碗和菜碟從灶房出來,到打字室去和小鳳說笑,而我照樣端著飯萊走回我的房子。只有在約定的夜晚,我和她準時鑽進河灘上的窩棚。

    孟局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給我倒水、遞煙,從神色上看,不像是談公事。我坐下之後,心裡有點忐忑,是我和小鳳的事漏風了嗎?沒料到他一開口,就使我陷入痛苦之中。老天爺,他受縣委組織部長之託,來給我做媒,介紹組織部韓部長的二女兒韓曉英。韓曉英我早認識了,她在縣百貨公司做出納員。孟局長說,我在縣百貨公司管庫房時,曉英就瞅中我了,看我勤快,工作負責任,人也老實,長得還魁梧云云。我卻從來沒有感覺到她對我有什麼意思,只記得她穿戴很樸素,袖子上統著一雙褐色袖套,白淨的臉上有一副紫框白鏡片,那樣子很拘謹,又顯得比一般同齡女子老練成熟,很少跟誰開玩笑,更不像一般營業員那樣嘰嘰嘎嘎打鬧浪笑。我看見她從來也不敢貿然說話。我看見她立即就在腦子裡反she出一張嚴厲的組織部長的臉孔,其實那時我還沒見過組織部長的尊容,及至後來見了,才自覺好笑,韓部長竟是一尊笑面菩薩的和善胖臉。

    我看著孟局長誠心實意的神情,就說:「我怕我不相稱……我還是個合同工……」

    「這一點不用顧慮,韓部長不在乎,曉英也不在乎。要是嫌合同工,他就不會找我提媒。」孟局長毫不介意地說著,又從坐椅上站起,走到我當面,知心地說,「你有了韓部長這個老岳丈,還能當好久合同工呢?全縣招工招乾的名額指標都從韓部長手下過,你還愁轉不了正式幹部?」他又顯出陝北人的那種豪慡與狡黠混合著的神色。

    我陷入痛苦的深淵。韓曉英和於小鳳,整天在我腦子裡翻騰,眼鏡片和褐袖套,嗒嗒嗒的打字機聲和那迷人的半坡遺址式的窩棚。我的腦子幾乎要爆炸了。三天後,我的老黃牛父親來找我,說是孟局長上午到百貨公司檢查工作時跟他談了給我做媒的事。老黃牛父親受寵若驚,心裡擱不住這突然降臨的喜訊,就來跟我商量怎麼辦事。他大約看出我的猶豫,就恨聲訓斥我:「你娃子甭錯打主意!這門親事成了,你就能轉為正式幹部。你若錯打了主意,這縣城有你的立腳之地嗎?」

    我不要聽他的赤裸裸的攀龍附鳳的話。其實這其中的利害得失,我早都想過千遍萬遍了。他的話只是重複了我考慮中的那些最令我痛苦的因素。

    這天晚上,我和小鳳相約又來到窩棚跟前,她迫不及待地問:「你這幾天老皺著眉毛,有啥不順心的事呢?」

    我不敢直說,推說熬了夜,休眠不足,精神不好。她竟然信了,我的話她都信。

    她依偎在我的懷裡。我用一種玩笑的口吻試探她:「小鳳,如果有一天我得罪了某個領導,人家解僱了我,我就得滾回東塬上去,那樣的情況如果發生了,我們咋辦?」

    小鳳隨口說:「我跟你回東塬上去。」

    我說:「我冬天得下河灘來掏掘砂石掙錢,鑽窩棚,過原始生活。」

    小鳳說:「我跟你來鑽窩棚,給你做飯。」

    我想哭,再也說不出話來。

    小鳳卻認真地說:「我早想過了,合同工有解僱的可能。要是你真的被解僱了,也不必回東塬上去,更不必鑽窩棚采砂石,我們在縣城開個小飯館,或者開個雜貨店,咱倆經營,我也不當打字工了。你願意幹嗎?」

    我苦笑著說:「唔,你想得真周到……」

    我在第二天見到孟局長時,他告訴我,韓部長約請我今晚到他家去坐坐。我當然明白這「坐坐」的內容,這可真是一種痛苦而又艱難的抉擇。我想起了莫泊桑的《溫泉》。我曾經痛恨而且鄙薄過那個撈取了遺產而拋棄了真誠的愛情的傢伙,我發覺那個令人鄙薄而且痛恨的傢伙在選擇遺產和愛情時所經歷的苦惱正在我心裡發生。無論這種選擇多麼痛苦,而時限卻正在今天晚上。我和孟局長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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