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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她的打字室在後排最西頭的那間屋子裡。那間屋子最偏僻,想必是為了不讓那單調的嗒嗒嗒的打字機的響聲干擾其它屋子裡的幹部的工作。然而那屋子卻最熱鬧,客觀上是它距灶房最近,每逢開飯時好多人就端上飯碗和菜盤踅到她的打字室里去用餐,一邊吃著,一邊聊著,大多的話題是衝著她開玩笑、逗趣。
孟局長也喜歡和她說笑逗趣,那既是一個長輩人對晚輩人的親近的神情,又是局長對下屬的超然的口吻,更具有濃厚的陝北人的憨實和風趣:「小鳳,我給你瞅下個好女婿。」
她笑說:「你給我瞅下個豬八戒。」
「我真的給你瞅下個好人兒了,我們陝北人。」
「陝北淨出豬八戒!」
「你這娃!陝北的漢子一個個都賽呂布,女子賽貂蟬……」
我沒有向小鳳獻過殷勤,更沒有興致和她逗趣。好多人端著飯菜到打字室去進餐去討開心的時候,我端著飯碗和菜盤照直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我對那些搜腸刮肚想出來的逗趣話十分反感,覺得乏味無聊,根本不值得一笑,甚至覺得他們純粹是為了笑而笑。雖然在這一點上我不大合群,與小鳳的接觸還是多了起來,都是純工作性質的。
我寫下匯報材料、工作總結或會議通知,一經局長或有關科室領導簽過字,送回我手上,我再把這些文件送進打字室交給她,說清楚需要列印的份數和完成的時限。她不看我,習慣地碼著頁數,然後揚起臉,又認真地點點頭,表示接受了。我就說聲「好」,走出來。
我正在屋子裡看文件或起糙材料,聽到敲門聲,她進來了,也不坐,站在我的桌前,把我剛剛送給她的那份需要列印的材料攤開,一頁一頁翻過去,找出那些劃上了橫槓的字,問我那是什麼字。我讓她坐。她說她整天坐著打字,倒喜歡站著。我把那些糙字一一描清楚,她噢噢噢地點頭,隨之就拿上材料走出門去。時隔一小會兒,後排西頭那間打字室里就響起嗒嗒嗒的打字機的聲音。
這樣的時日一長,我和小鳳的交往就多了,交往多了也就熟悉了,熟悉了也就自然一些隨便一些了。她進我的房子時不再敲門打招呼了,一推開門,匆匆走進來,嬌聲怨艾地說:「哎呀呀康秀才,你這字兒寫得越來越好了,好得叫我越來越認不得了!」我喜歡聽這種調子,那是一種對人信賴的調子,那聲音是極悅耳的。我照例在她用紅鉛筆劃了橫槓的字旁邊寫上工工正正的楷書,甚至故意譏笑她太笨,連這種普通的糙書字都不認識。她也不惱,自己也說自己笨,要是不笨就該坐到秀才的位上而不是整天去按打字機了。
我也在寫得頭暈眼花手腕酸麻的時候,踱出屋子,踅到打字室里去,起初託辭說要修改一句話或一個字,後來就無需這種自我遮掩,純粹是去和她閒坐一會兒。她卻並不停下手來和我閒聊。倒給我一杯茶後,她就坐到打字機前,右手按著打字機的壓鍵,眼睛瞅著稿紙,把打字機的機頭在字盤上推前移後,拉左倒右,發出嗒嗒嗒的響聲,那臉上是一種安詳而又嫵媚的神情。那安詳的神情是用來彈奏打字機的,而那嫵媚的神情是用來聽我說話的。
她這樣不停手地忙著打字,倒給我提供了專注地看著她的機會。我可以長久地一眼不離地看她側對著我的臉頰,又可以毫無顧忌地欣賞她細長的手指的靈巧動作。我如果會畫畫兒,我一定會照她的神情畫下一張絕美的油畫,那肯定是一幅按著打字機的……維納斯。儘管我很討厭淺薄之人在那些乏味的愛情小說里用維納斯作比喻已經到了爛臭的地步,我現在還真的再找不到更美好的比喻了。真的,那按動打字機的指頭像一件精美的工藝品,那眼裡像是有兩滴永不枯乾的晶瑩的露珠兒在早春清晨的糙葉上滾動,那側對著我的臉頰說不清有多大的魅力。我只覺得,如果讓我從早到晚坐在這兒,我不會再嚮往這屋子以外更引人有趣的事。
打字機嗒嗒嗒的響聲,從後排西頭那間屋子敞開的窗戶里飛出來,像山間湍流的泉水叮叮咚咚,敲擊著我的心,又像是一支輕快舒展的小提琴獨奏,奏出了青春的騷動。我打開窗戶,讓那動人心魄的響聲全部傾泄進我的屋子。
她也不單是向我問字才到我的房子裡來,在她打字打得睏倦的時候,就到我的房子裡來閒坐一會兒,進門的時候,常常用左手揉捏著右手的指頭,無疑是向我說明她的手指很乏困了。她走到我的桌前,稚氣地問:「你看什麼書?這麼厚!」
「《斯巴達克思》。剛出版的。」
「寫的啥?有意思嗎?」
「好極了!一部偉大的史詩!」我正被書里波瀾壯闊的情節激動得無處發泄,需要與誰交流一下,她正好來到了。「斯巴達克思,一位奴隸起義的英雄,推翻了歐洲大陸的奴隸制度。他比一百個神聖的君王要偉大一千倍,因為他把歷史推過了一個界碑。可他是一個奴隸,一個偉大的奴隸巨人!」
我突然看見,她端正地坐著,一隻手撐著左腮,那是一種專注的神態,聽我隨口胡謅著的議論。我反倒不敢再說了,因為她太專注了。
「你說呀,再說下去呀。」
我不好意思說了,再說就是賣弄了呢。
「你讀過好多書嗎?」
「不多。」我說,「好書都禁死了。現在出版界剛開禁,這本書就是開禁的頭一批出版物。唔,我前天剛讀過《牛虻》。」
「就是劉心武在《班主任》里提到過的那本《牛虻》嗎?」
「只有一本《牛虻》。」
「你這兒有嗎?」
「有。」
「借我看看。」
我給她從抽屜里取出長篇小說《牛虻》來。
大約過了三四天,她把《牛虻》給我送來,又借去了《斯巴達克思》。她和我熱烈地討論《牛虻》。雖然能看出她對世界史太無知,然而她喜歡牛虻這個人物卻是毫無疑義的。這個革命者形象被中國六十年代興起的動亂隔絕了十多年,一經解禁,又以其強烈的光彩照耀著又一代青年。我和小鳳差不多是剛學會寫漢字就掛上了紅小兵袖章的一代人,然而牛虻還是在我們心裡引起強烈的迴響了,毫無辦法。
「我看你……有點像牛虻。」
「我怎麼能比牛虻!我簡直是個窩囊廢!」
此後,她到我的房子裡來,再不叫我老康了,大膽地叫我牛虻,像是開玩笑,我也不好反對。再後來,她又叫我亞瑟,還是像開玩笑的樣子。儘管是玩笑,我看見她的神情里有某種異樣的東西,令我的心一蹦一蹦。
我確實預感到一種似乎明朗又似乎朦朧的東西朝我逼近了,一伸手就可能準確無誤地抓住的自己心裡正在熱切地期盼著的東西,然而又顧慮重重。我不能不隨時提醒自己,我是一個合同工,一個農村戶籍的人。我時時刻刻都有被解僱的可能,簡單到只需要局長揮一下手,咧一咧嘴角,我就得背上被卷滾回東塬上那個令人窒息的毫無生氣的小村莊去。想到在部隊時與那位可愛的女護士戀愛的教訓,我很鎮靜地約束著我的隨時可能放縱的心cháo。
「亞瑟,你這字兒糙得好難認呀。」
「亞瑟,該吃飯了。」
「亞瑟……」
她這樣亞瑟、亞瑟地叫我,其實只是僅有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一當有第三個人在場,她從來也沒忘記叫我老康。我愈加明晰地預感到我和她之間有某些需要迴避眾人的隱秘,令人心悸又令人感到甜蜜的隱秘。
商業局機關小院雖然比不得縣政府機關大院深沉肅穆,也不是能任我和小鳳浪漫的場所,男幹部和女幹部,尤其是有了一點年紀的幹部,似乎於我和小鳳身上特別敏感,一切全躲不過他們敏銳的眼睛。我已有所察覺,然而春天是無所不在的。春色還是把這個幽靜的小院染綠了,窗外的柳樹復甦了,綴滿黃芽的枝條舞姿婀娜,院子裡的糙坪上冒出一抹嫩綠,兩株桃樹的花苞也肥脹起來。我打開窗戶,窗口撲進微帶寒意的清香的春風,後排西頭那間打字室里嗒嗒嗒的聲音和春風一起灌進我的窗戶。
局裡的二十多名幹部傾巢而出,分頭奔赴縣屬的二十一個公社去,縣商業系統要召開總結表彰大會了。我留下來做內務工作準備,小鳳也留下來加緊列印會議材料。
我似乎感到完全自由了。
炊事員給大家開過早飯之後,就鎖了門去逛大街了,臨走時給我說,午飯自理。小院裡異常安靜,我打水時的腳步聲竟然在牆壁上引起了回聲。我取下一迭紅紙,準備寫大會用的橫幅,小鳳抱著一摞子油印好的材料走進來。
「亞瑟!快幫幫忙,咱們整理一下這些材料,分成一份一份的,裝訂起來。」小鳳唱歌似的嗓音。
我暫且擱下紅紙,幫她整理裝訂材料。
她的手很靈巧,從一摞一摞的材料堆上揀取的動作十分敏捷,倒是我笨手笨腳,動作遲緩。我的手碰了她的手,她的手也碰了我的手,都是無意的碰撞。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是一種碰一下就難以忘記而且誘惑人想再碰一下的奇異感覺。她繼續揀取紙頁,似乎毫不在意。我也毫不介意,似乎只是因為動作緊張而不可避免的碰撞。
「你也幫幫我的忙。」
「做什麼?」
「寫大字。」
「我可不會寫毛筆字。」
我要寫橫幅,寫標語,需得一個人壓紙角,通常我是用東西壓著的,我現在卻想讓她干。
她高興地接受了,用刀子裁紙。
我調好墨汁,攥起大號毛筆,一落筆就龍飛鳳舞,超水平發揮。我寫字的興致好極了。
她忠於職守,雙手壓著兩個紙角,很認真地壓著。當我寫完倆字,她讚嘆著:「你的毛筆字寫得真好。你是自小練的吧?現在我們這一茬年輕人,鋼筆字也沒幾個寫得好的,毛筆就更沒有人能提得起來。」
我告訴她,我剛剛在初中念了一年書,就開始了那場席捲中國的「革命」。我想革命,卻站錯了隊,開始時批判別人,後來卻被別人批判。我什麼好處也沒撈到,就從圖書館偷了一捆書,又偷了一捆寫大字報的白紙,跑回家去了。我一邊讀那些「封資修」書籍,一邊用偷回來的白紙練習寫大字。整整有兩三年,我把那些我批判過的「封資修」作品讀了不知多少遍,寫作能力提高了,毛筆字也練得有點功夫了。我一參軍,就顯得我的文化水平高。
她聽著,點點頭,很佩服我的毅力。她小心翼翼地端著墨汁未乾的紅紙擺到地面上,等待晾乾。我的情緒在涌涌波動,就抽兩口煙,抽菸可以穩定一下情緒。當她興致勃勃地轉到桌前來,鋪開又一張紅紙,我就神氣話現地提起毛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