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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絞腸痧!」玉山叔說,「醫生說是闌尾炎……」
「唔!」蟬兒急驟跳騰的心穩下來,「現在呢?」
「沒事咧!」玉山叔變出一副快樂的聲調,暢快地說,「拆了線咧!再過一兩天就出院呀!」
「在哪個醫院住著?」
「咱縣醫院。」玉山叔說,「你該抽空兒去看看!」
「我?」玉蟬說,「人家稀罕我去嗎?」
「看看看看看!你這女子——」玉山叔的小鬍鬚又噘起來,「你的心數兒太多!剛才一聽社娃病咧,你嚇得臉都變咧!這陣兒,嘴裡又盡說見外的話!」
玉蟬的臉撲地熱了,耳根和髮根,都有血在涌結。突然聽到社娃哥病重住院的消息所產生的緊張情緒里,她不知不覺把心底的秘密泄露出來了。這個賊心眼的柿餅臉,把她套住了,探出了她的心……她索性認真地說,「我……不去!」
「你不去我也不拉你。」玉山叔冷冷地說,隨後換了一副矜持的口氣,「社娃一住院,全村大小幹部都去看過,好多社員也去了,擋都擋不住。公社王書記也去看望了。前日我去的時光,縣委常書記正坐在社娃床前,團書記陪著……」
「啊……」王蟬後悔不該說出不去的話了。
「社娃上了報!還登著他和我嫁接棗樹的像片!」玉山叔很自豪地說,「你沒看報嗎?」
「噢……」玉蟬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著實吃驚了,青山里出了這樣新鮮的事情!自己理該享有的光榮……可是,我卻離開青山裡的棗林溝了……
「新長征突擊手!」玉山叔很神氣地說,「省上給獎了好大一個鏡框,一台電視機,社娃捐給集體,放在大隊辦公室。」
「啊!」玉蟬矜持的情緒跑得淨光,心裡好生空虛。
「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娃,受到這麼多人的敬重,不容易啊!」玉山叔感慨地說,「人活著圖啥呢?」
「……」玉蟬好愧心啊!
「去吧!你該去看看!」玉山叔實心相勸,「咱仨在一搭幹了幾年……」
「他不惱我嗎……」玉蟬說出心裡話了。
「哪裡話嘛!」玉山滿口否定,「不是叔說你,你樣樣都好,就是有點二心不定,不及社娃……」
玉蟬閉了口,愧恨地站在王山叔跟前,擰著衣角,心裡難受了,自己怎麼弄成這樣。二心不定!二心不定!她吃了二心不定多少虧了!自己為啥從青山裡的棗林溝跑到這大城市來呢?姐姐說讓她給看看孩子,再讓姐夫給她尋個合同工指標,干幾年再想辦法轉正……還不是怪自個二心不定嗎?怎麼有臉去見社娃哥呢?
「蟬兒,在哪兒買的紅棗?真鮮!」姐姐咯嚓咯嚓嚼著棗兒,「給你看個好東西!」
蟬兒怏怏未動。腦子裡滿是青蔥蔥的棗林,蒜瓣一般繁的紅棗,社娃哥紅棗一般豐潤的臉膛。她討厭聽姐姐貪饞地咀嚼棗子的聲音,也討厭聽她的得意的調門。
「你看——」姐姐把一張硬質表格亮到她的胸前,得意地笑著,「快去填了。」
蟬兒接住表格,看了一眼,這是一張合同工登記表,她輕輕放到桌上,說,「我不想填咧!」
「啊呀!你怎咧?」姐姐張著填滿棗肉的嘴,迷惑地瞪起眼。
「我不想干那……合同工。」蟬兒終於說出口。
「你這娃!三天兩頭變卦,老是二心不定!」姐姐抱怨說,「你哥為這合同工,找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大神!你難道沒看見?剛才一拿到手,就送回來!」
「我在……城裡……過不慣!」想到姐姐和姐夫為給她謀得一個合同工,確實是人沒少尋,路沒少跑,神沒少傷的,想到口邊的怨氣話到底沒說出口,只說自己不習慣。可姐姐也說自己二心不定,還不是你攪得人家沒了主意!
「稼娃!」姐姐嗔怪地說,「怎麼住不慣?龍頭一擰,水到鍋里了。下鄉,你天天得到溝里去挑……」
「我情願挑嘛!」玉蟬使著性子說。
「情願?」姐姐一甩頭說,「一個勞動日三毛錢,你干一年不及我兩月的工資!你不識數兒嗎?」
「我剛才聽玉山叔說,今年隊裡搞了幾項副業,勞價要冒過一塊,比合同工不少啥!」
「噢!怪道你又心變咧!」姐姐醒悟似地嘆息著說,「你聽那個老柿餅哪!盡吹!」
「隊裡實行了責任制,今年莊稼也長得好。我出來做合同工,為自己掙錢,不光彩!」玉蟬說。
「你哥給隊裡辦了多少事?把路鋪平了,誰也說不成啥!」姐姐撇著嘴,很神氣地說。
玉蟬不吭聲了。姐夫會辦事。過春節時,姐夫跟姐姐領著外甥回到青山下看望媽媽的時候,得知隊辦工廠買不下車床,就一口包攬下來,一月沒過,一台八成新的車床送到山村來,價錢是按廢舊車床折合的。這下,隊幹部們對姐夫看得跟神一樣敬重。隨後又給隊裡聯繫好產品銷路……,他只辦事,而不提個人的任何要求,到得「把路鋪平」了,哪個幹部好意思阻擋玉蟬進城做合同工呀!社員有意見,白有!你能買來合茬的車床嗎?
姐夫能幹!門道稠!他尋人辦事,成天跑得不停。又有好多人找到家裡來,求他辦事。姐姐在她跟前老是很得意地誇耀,什麼難買的東西,姐夫都能買到,北京、上海、外貿公司,他都有熟人,都通著眼隙……而且花很少的錢,辦很大的事。蹲在半截柜上那台電視機,才花了三十幾塊錢,說是內部試銷,這可真使鄉里娃玉蟬開了眼界……這兒——姐姐的家——是一個世界,一層世事;她和玉山叔以及社娃所在的青山坡的棗林溝,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層世事;兩層世事,兩個世界,玉蟬只能憑直覺看出這個存在和差異,而又想不透……反正想到棗林溝那個世界,她心裡好生快活!想到姐姐家的世事,姐夫出來進去神秘的樣子,她好生煩膩!
「人活著圖啥呢?」玉山叔的話從她的心裡跳出來,玉蟬冷不了對姐姐發問,「只有錢嗎?」
「越說你越傻!」姐姐嘲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為革命啊?哈哈哈……為共產主義啊?哈哈哈……為人類做出更大的貢獻啊?哈哈哈……稼娃妹子,就為這些啊!怎麼能為錢呢?」
聽著姐姐一陰一陽嘲弄的笑聲,玉蟬一陣一陣感到氣往胸里憋。姐姐、社娃、姐夫、玉山叔,面目那麼相差相背!看著姐姐猖狂的神氣,玉蟬說:「人,得為集體辦好事,大家才尊重你……」
「啊呀!沒看出,咱們家還出了個活雷鋒!」姐姐更加刻薄地挖苦說,「你要學雷鋒嗎?太遲咧!六十年代的雷鋒,八十年代不興時囉!現在興時喇叭褲,長頭髮,想法子多掙錢……」
「總得是合理合法掙錢!」玉蟬說:「要是大夥都自找門路做合同工,生產隊就沒法子搞了!」
「這是不可能的!農民不可能都進城做合同工!」姐姐臉一橫,「事實上不可能!」
「沒有我這樣個好姐夫!」玉蟬急了,賭氣說。
姐姐臉一愣,一紅,滿是煞氣,噎得半天說不出話,眼一沉,幾乎是哭溜著腔調數說起來:「你甭跟我抬歪槓!我為啥來?前幾年,家裡買黑市糧沒錢,尋我!過年過節過不去,尋我!把我攪得不得安寧!」說著說著就冒起火氣來,「你有志氣,你熱愛農村,你『人活著為革命』,為啥花錢時就尋我?」
玉蟬兒反不上話來,感覺自己處於難堪的劣勢中。前些年,農村缺糧,勞動一年倒欠款,確實花了姐姐不少錢!花了人的錢,自己有理也氣短!姐姐從來不把稼妹妹的話當一回事啊!因為生活上多年受到姐姐的接濟,爸和媽對姐姐信崇得跟正宮娘娘一般!家裡的事,都得聽聽姐姐的意見,媽在人面前出口閉口都是「俺大女咋說咋說!」當她和社娃有了那層意思以後,玉山叔興蹦蹦地去給兩家老人說合,社娃父母自然沒啥意見,她的父母卻輕輕把玉山叔給推出門去了。爸爸只笑不開口,拿眼睛瞟著媽。他拿不住家裡的事,家裡的萬事都由媽作主。而媽萬事又都要由姐姐給她作主。「等我跟俺大女子商量一下再說……」玉山叔心裡涼了!社娃眉里愁了!這個婚事沒提成,倒引起媽和姐姐的疑心和戒備……結果把她給弄到城裡來!說是來給姐姐看娃,來了就活動合同工的門路。她婉轉地給姐姐說,帶了幾個月小孩,她還是想回鄉下去,既然合同工那麼難,別讓姐夫折騰咧!姐姐毫不動搖,硬是要妹妹按她的主意辦。她不敢違拗姐姐。她知道姐姐在家庭里位置。什麼婚姻自主,自主不了嘛!她感覺暢快的青山坡,棗林溝,她鍾情的親愛的社娃哥,只好成為甜蜜的記憶了!她不甘心,夜晚老是做夢,夢見青山和社娃,人的感情又多麼奇怪……
「我為了啥?」姐姐息火了,「你好好想想。」
玉蟬不想說啥,一個窮莊稼妹子,在姐姐眼裡,懂得什麼呢!
「你今天回去,讓大小隊蓋上章子!」姐姐說,「明天早晨來,水緊好捉魚!」
「正好!」玉蟬心裡一亮,「我正好可以去縣醫院,看看社娃哥!」她把表格裝進兜里。
時在秋分。正午一過,山區就顯出秋高氣慡的景象。一陣小雨過後,太陽灑出格外絢爛的光芒。青山、溪流、梯田裡的玉米,河川里泛黃的稻穀,塗上一層金色光彩。空氣里溶匯著五穀成熟的鬱郁香味,透人心脾。
玉蟬推著自行車,爬上十八盤的山頂上。她顧不得多看可愛的熟悉的山野,就又翻身跨上車子,順著公路下坡了。出過汗的臉上,經風一吹,舒適極了。
剛到溝底,遠遠可以看見棗林溝所泛出的一片青色,清風送來棗子的清香,隱隱聽見摘棗的社員嘻嘻哈哈的說笑聲。玉蟬跳下車子,佇立在那兒,眺望著。多麼親切迷人的青山……
「蟬兒,我給你看個把戲兒——」社娃神秘地說。
她跟著他,從村子裡跑出來,翻過溜馬坡,鑽進酸棗溝,一滿是紅石山坡,一滿是亂蓬蓬的酸棗棵子。這個爛山溝里,有什麼好看的把戲呢?玉蟬手上扎了兩根棗刺,臉上也劃出了血印,還是跟著社娃往溝里鑽。
「你看——」社娃停住腳,站在一塊坡地上,指著一棵被截掉了枝條的酸棗棵子,揭開了秘密。
「啊呀!接活了大棗!」玉蟬看見,那棵被截斷的酸棗裸子,用塑料皮兒包紮著,冒出一根大棗的枝芽,一筷子高了,青綠水嫩,茁壯精神,她驚奇地喊,「你怎麼嫁接的……」
於是,她和社娃把隊長、支書引進酸棗溝來,他們當時多吃驚啊……
於是,酸棗嫁接大棗的棗林專業組在青山大隊成立起來,大隊派玉山叔領著她和社娃進了酸棗溝,安營紮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