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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尤志茂的好女人洗刷過鍋碗,從門裡出來了,解下圍腰,在台階下拍打前胸和後襟的灰塵,噼噼啪啪響著……四十出頭了,胖胖兒的身材,墩墩兒的個子,胸膛高高兒,屁股蛋圓圓兒……她拍打幹淨,領著女兒蓮蓮到後邊的窯里去了,此後就不再出來……和這樣賢惠而又溫存的女人睡一輩子,尤志茂前世給神燒過碌碡粗的香嗎……和這麼好的女人在一起,就是流落街頭,頭墊佛腳睡廟台,大約心裡都是甜蜜蜜的吧?尤喜明想著,觸景生情,一種無法擺脫的空虛和孤獨襲上心頭,他即使睡到金鑾殿裡,心裡能有人間的溫暖嗎?哎哎!由於運動過去了,尤家村不開會了。社員們又是白天上工,晚上睡覺。運動後出現的複雜的人事關係,很少有人串門對閒話了。尤代表現在住在村子中間,出出進進街巷,大人小孩都不理他,年輕女人們見他過來,故意轉過脊背來……運動完了,革命涼了,尤代表也不興時了……
尤志茂從柿樹下站起來,背著雙手,緩緩走過院子,進入對面的廂房了,「吮噹」一聲關了門。夜更靜了,尤喜明嘆一口氣,從窗口上轉過臉,溜進被窩,眼皮發困發澀,一切美妙的想像只有託夢了……
窗下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夜深了,是誰在走動?尤喜明睡意全消,爬起身來,從窗fèng看出去。
一絲膝膝的月光,隱隱綽綽看得見小院裡的柿樹和柴禾堆的輪廓。有個人朝院裡走進去,肩上扛著半口袋糧食,輕手輕腳走到窯門口,把口袋放下來,靠放在門框上,轉身又走出來。走過窗口的時候,尤喜明認出來了,竟是貧協主任尤福來。
「貧協主任,你幹的好事!階級立場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尤喜明早已氣從心起,這個搶占了他的幹部位置的尤福來算什麼東西!鬥爭尤志茂的時候,他出過什麼力,能比得上尤喜明嗎?結果卻把貧協主任的位位占去了。他在心裡罵:「怪道在沒收財產時,尤志茂被分了個盆干瓮淨,現在還有得吃的,原來有人偷偷兒相贈呀!」
尤喜明輕輕拉開門,從對面傳來尤志茂沉重的鼾聲。他走到窯門口,窯里寂然無聲,那個好女人和她女兒正在夢中。他提起那半口袋糧食,一摸,是碎顆子——麥!他躡手躡腳走回屋子,關上門,解開來,那黃亮亮的麥粒里夾著一個紙條:
「分得你的糧食,我吃不下去。」
「喪失立場!」尤喜明在心裡喊,「你貧協主任給地主分子退回勝利果實,是什麼立場?和誰穿連襠褲?和誰坐在一條板凳上?」
應該把糧食放回原處,保持現場。立即把治安主任,黨支部書記叫來,看你尤志茂咋說?看你尤年小子,見了我還敢瞪眼不瞪?看你貧協主任尤福來怎麼下台?
他抓住口袋,想重新結口的時候,那黃亮亮的麥粒卻從眼睛裡拔不出來了。何必呢?神不知,鬼不覺,憑空里拾得七八十斤麥子,不是美事嗎?細糧僅夠磨一套了,今冬明春,年下節下,光喝包穀糝子怎麼受得了!他提起口袋,朝裝麥子的那個已經空空的柜子走過去,心裡的火氣早已煙消雲散了,「你尤福來吃不下去,我尤喜明能吃下去!天天晚上有人來送,我就能過個好年了。」
走到柜子跟前,尤喜明又猶豫了:如果把這半口袋麥子扛到公社去,放到安書記面前,他會怎麼說呢?尤喜明和尤福來,誰是革命的,不就對比明白了嗎?說不定貧協主任這個位位得讓給他呢!也許會受到獎勵,說不準還會在報上揚名哩!傻瓜傻瓜,怎麼能貪圖半口袋麥子而失此良機呢!
尤喜明主意鐵定,重新紮好口袋,忽地一下扛到肩上,反身鎖上門,扯開大步,走過沉睡的街巷,出了尤家村,踏上通公社的大路。他走著,格外有勁,在睡夢裡的尤家村人,明天早晨,你們一揉眼起來的時候,就會聽到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好吧,你把糧食放到這兒,回去休息吧!」安書記聽完尤喜明的匯報,平靜地說。
尤喜明心裡涼了。安書記為啥不驚奇呢?他苦心費力從尤家村跑到公社,半夜三更,十幾里路,連一句讚揚的話都沒有!階級鬥爭被我抓住,送到你安書記面前,你卻冷冰冰地不起興兒!尤喜明好氣餒!忽而一想,他明白了,安書記從尤家村撤走以後,被上級留在公社當黨委書記,尤福來是他親手安排下的幹部。現在尤福來投降了地主尤志茂,揭發出來,於他有什麼光彩呢?噢噢,明白了!出門時只朝一邊想,沒想到另一邊有絲絲蔓蔓的瓜葛呢!他後悔不該白白損失了送到口邊的糧食。
「好吧!你回去休息吧!」安書記催促說。
「那好,這事咋辦呢?」尤喜明不甘心,「階級鬥爭,尤家村特別複雜,我住在尤志茂對面,是前沿陣地。安書記,我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
「問題由組織處理。」安書記仍不起興,「處理以後再告訴你。」
「我也要參加這場鬥爭!」尤喜明說。
「需要你參加時,再通知你。」
尤喜明聽得出來,安書記厭煩他,不過想快點哄他走開了事,他反而更熱情地說:「我等著!你啥時通知,我啥時候來!階級鬥爭咱不馬虎!」
尤喜明回到家中,等了一周,又等了十天,眼看半個月過去了,沒見安書記的通知,也沒見開鬥爭尤志茂的大會,也沒見撤換尤福來的貧協主任職務。他急了,實在急了!得去問問安書記,階級鬥爭還要不要天天抓?
他真的去公社了,走在十字路口,碰見了安書記,正騎著車子,到坡嶺上幾個大隊去檢查生產呀!
「安書記,那個案件怎麼處理?」
「什麼案件?」
「尤福來給地主分子送糧的案件。」
「那事……不是案件。」安書記淡淡地說,「我已經處理過了。」
「我一點不知道!」
「你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呢?」
尤喜明難受了,安書記和他說話這麼難聽。他咬住問:「咋樣處理的?」
「批評教育。我和尤福來談了,他認識了。」安書記平靜地說著,舌頭一轉,反而批評教育起尤喜明來,「喜明同志,你也要注意參加生產勞動哩!」
「我接待參觀的群眾,從早到晚……」
「要是人少了,有空到地里去,參加勞動。」安書記說,「要注意群眾影響,我聽到不少意見呢!」
聽著安書記肯定的口氣,和那討厭的神態,尤喜明什麼也不想說了,轉身走了。
參觀的人也少了,寂寞的日子又開始了。
這天早晨,他突然從隔壁的半導體收音機里聽到,什麼文化革命開始了!他的心猛烈一跳,不由地把胳膊掄起來,走路也有勁了。他暫時還弄不清,這場運動弄啥呢?又要收拾誰呢?文化革命,那是文化人的事,農村搞不搞呢?他想著,走著,走到街巷中心的十字口,最好農村也搞,有運動才熱鬧!最好搞成……
分得尤志茂的麥子已經吃完了……這回真的搞起來,該吃誰的呢……
1980.11灞橋 洗刷了鍋碗,收拾了屋子,哄得小外甥睡著以後,玉蟬提上竹籃,上街去買菜。
背巷裡人也這樣稠,不小心著就撞碰了肩膀。那個穿得花里胡哨,打扮得油頭粉面的萬貨,明明是故意碰的!討厭!
菜店裡的水泥地板上,提著一堆失掉了色澤的秋茄子,老冬瓜,正是蔬菜生產的脫茬季節哩!家鄉的青山坡上,秋茬苜蓿正鮮嫩吧?小蒜大概還沒有抽苔兒,那味兒比韭菜還鮮……
對過那家水果店門口,男男女女圍塞滿了。玉蟬走到跟前,唔,紅棗上市了!多好的鮮棗兒……俺棗林溝的棗兒也該紅了吧?層層迭迭的青山,一眼望不透的青蔥蔥的棗樹。蒜瓣一樣繁的紅棗,壓彎了枝條。社娃哥正在摘棗兒哩吧?他的紅棗一般淳厚豐潤的臉膛,正喜得笑哩!他生她的氣吧?肯定……
一顆顆水靈靈的綠紅棗兒從售貨員的秤盤滾進她的竹籃,玉蟬退出身來,心還在撲撲地跳著。多美的棗林溝……
「蟬兒——」
好耳熟的聲音!玉蟬抬起頭,在人流里尋找呼叫她的人。
「蟬兒——」
多親切的聲音!在水果店的偏門口,她瞅見了玉山叔那張柿餅臉,正喜和和地笑著,揚起吊著黑色羊皮煙包的長杆兒菸袋,向她打招呼哩。
「大叔,你進城做啥來咧?」
「送棗兒。」玉山叔用下巴指著擁擠的水果店櫃檯,自豪地笑著說,「那兒賣的,就是咱們棗林溝的棗兒。」
「噢!怪不得,我一嘗這味兒……就很熟!」玉蟬兒說。
「能嘗出咱的棗兒的味兒嗎?」
「能!我一口就嘗出來!」玉蟬說,「我剛才還想,這多像俺棗林溝的大棗兒呀!果真……」
「昨日開園摘棗,我就給你挑了一兜兒,全是雞蛋大的,準備今日進城給你捎來,臨了記不清你住哪條巷……」玉山叔說得好動人。
「你還記著……我……」玉蟬兒突地覺得心裡灰溜溜地,不好意思地說。
「記得!你在咱棗林溝出了不少力,怎麼不記得!」玉山叔大聲肯定說,口氣十分熱誠,「自打棗兒有了味,我跟社娃一天不知念叨你幾回哩!」
「我不信!」玉蟬撇著嘴角,「不罵我才怪哩!」
「噢喲!蟬兒,你真是屈了叔的心,也屈了社娃的心!」玉山叔睜大笑眯眯的眼睛,噘起留著小鬍鬚的嘴唇,似乎很傷心地說,「你可真是屈了俺的心……」
「我是說……他……」玉蟬輕聲說,不由地臉熱了,用眼瞄著玉山。
「他——社娃?」玉山叔明知故問,象猜著了玉蟬的心思,搖搖頭,更肯定地說,「他呀,比我還念叨得多哩!」
玉蟬的心又一熱,羞澀地低下頭。他怎樣念叨呢?念叨些什麼呢?
「你不知道,你剛走那一向,社娃結眉苦臉,整日沒個笑影。一個人鑽進棗林溝,悶住頭幹活兒,不和我照面……」玉山叔用顯然誇大了的口氣,說得很動情,「我真擔心他會悶出病來,就把他叫出溝來,坐下,說寬心話……」
「我才不信哩!」玉蟬心裡象有個小毛蟲蟲在蠕動,口裡卻故意說出相反的話來。
「你不信?」玉山叔的柿餅臉上滿是認真的神色,「前日,我到醫院去,他還問你……」
「醫院?他在醫院做啥?」玉蟬奇怪,忙問。
「噢!你還不知道,社娃住院咧!」玉山叔難受地說。
「啥病?」玉蟬吃驚了。
「肚裡疼……」
「肚裡疼也住院?」
「疼得好兇!疼得社娃在地上滾……閉了氣!」
「啊——」玉蟬驚得臉上變了色,「啥病這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