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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梁志華一直想不透,在剛剛結束的三干會上,幹部和社員代表爭相揭發批評他的時候,胡家溝生產隊的犟牛隊長,坐在靠牆的條凳上,瞪著一雙牛眼,不說話,直至為期一周的會議終結。要知道,在他手下,被整得最重最慘的,正是這位犟隊長!因為抗拒挖掉胡家溝村子西邊那條溝道里的蘆葦,以「破壞」全社塬坡梯田化的統一規劃的罪名,被他撤了職,留黨察看了……現在正是該他說話、出氣、訴苦的時候了,為什麼反而不開口了呢?為什麼沒有聲淚俱下地控訴梁膽大的瞎指揮給他們帶來的災難呢?這個犟傢伙,大概是不善於用語言表達感情的吧?這個頭髮和鬍鬚象鬃刷一般硬的犟傢伙,大概只有用拳頭才能把心裡的話表達出來吧……

    岔開公路,走過一步平地中間的土路,翻過一面並不太陡的坡梁,可以看見胡家溝村莊的輪廓了。由樹木的傘蓋和房屋的高牆組成的小小的胡家溝,靜靜地隱蔽在山窪里的朦朦月光下,沒有狗吠,沒有人聲,農舍窗口上透出的點點亮光,像山野的眼睛,溝道里日夜不斷的泉水聲,靜夜裡聽來有如金屬連續撞擊時發出的響聲……

    梁志華推著自行車,心裡開始發虛,咋樣和那個有點逆生,甚至睜眼不認人的犟牛開口呢?你給他檢討、道歉、賠情,他要是牛眼一瞪,朝你臉上吐一口唾沫兒,然後扭身走掉,給你一個攬不起的難堪局面,怎麼下台呢?怎麼收場呢?怎麼從胡家溝里走出來呢?這是很可能的!那個犟牛給他的整個印象是這樣……

    梁志華雙腿沉重,索性撐起車子,停立在溝沿上,點燃了一支煙。月光下,可以看見溝道兩邊光禿禿的坡地,倒塌的田堰和地埂,像古戰場一樣殘破和荒涼,那在他手裡造出的一台一台水平梯田,一道一道平潔如鏡的地埂,曾經接待過數不清的參觀者,也曾經被攝影記者照了相,登在報紙上,現在,都因為地下長年滲水而滑坡了,垮塌了。

    這就是葦子溝。梁志華調來河西公社第一次來到葦子溝邊的時候,溝道里自下至上長著密不透風的葦子,軟精野豆和絲藤纏繞著葦杆,蟈蟈螞蚱的叫聲此起彼伏,呱呱鳥紛雜的呱呱噪鳴響成一片,這是光禿禿的塬坡上唯一的一片生機蓬勃的綠色世界。胡家溝的葦席和葦箔,是遠近聞名的特產……就以那一年,在他制定的改造河西公社山川面貌的規劃圖上,要不要抹掉這一層綠色,不是沒有傷腦筋啊!抹掉了,可惜;不抹掉,在層層梯田盤繞的山坡上,留下這一點舊痕,左看右看不順眼!「不要怕打破罈罈罐罐!」這句流行的徹底變革的口號從心裡冒出來,促使他的心最後朝一邊偏倒了——葦子溝要生產糧食!

    在把這個規劃第一次公布給全社幹部的時候,犟牛跳起來了,這是梁志華早有預料的舉動。

    「梁書記,葦子溝到處滲水,修不成梯田!」犟牛說,「上面修田,下面滲水,底座不穩……」

    既然下了決心,梁志華是不會輕易改變的,這個頭一開,那個規劃圖東改西改,還能付諸實施嗎?他鐵定了:

    「滲油也要修成!」

    「弄不好,打不下糧食,又毀了葦子,兩頭落空。」犟牛擔心地忠告說。

    「事在人為!」梁志華毫不動心,「定了的事,不能變了。」

    犟牛坐下去,憋紅了臉,再沒開口。

    臨到實施這個規劃圖的大會戰開戰的前夕,梁志華坐在山野里的臨時工棚中,電話員坐在他的身旁,從東到西,一個大隊挨一個大隊,逐一掛電話,逐一落實開戰前夕的準備工作。他被一種戰鬥的激情燃燒著,兩眼紅腫,卻沒有瞌睡,萬人大戰,再有三天就要打響了,作為總指揮,理想的局面是熱烈而又有條不紊,準備組織工作是特別勞心勞神的。勞神勞心,他沒有絲毫的苦怨情緒,他滿懷信心,相信這一壯舉在河西公社的歷史上將成為舉足輕重的一戰。

    這當兒,犟牛隊長哭喪著臉,走進葦席搭成的總指揮部的工棚,還沒坐下,就難受地說:

    「梁書記,社員愣罵哩!我……」

    「關鍵在你!」梁志華盯緊對方苦澀的眼睛,「你本人就不通,社員怎麼能通呢?」

    「我……我給人家……創不下家業,也不敢……毀業!」

    「我不想再跟你囉嗦了!」梁志華煩了,「三天!離開戰只有三天了,你考慮!要是第三天把勞力拉不上工地,後果由你負責!」

    「你現在就撤了我!」犟牛的犟勁來了。

    「撤不撤你,三天以後再說!」梁志華更硬,「你不要嚇我。你犟,我專給犟人治犟毛病!」

    犟隊長嘴唇囁嚅著,發青了,再沒說話,一轉身走出了指揮部的工棚。

    第三天,整個山坡上是黑壓壓的人群,迎風抖擺的紅旗,會戰終於打響了。梁志華來到胡家溝的時候,徑直走到葦子溝邊,葦子溝,依然是密不透風的葦子,螞蚱和呱呱鳥的樂園,他氣壞了,二話沒說,走進了胡家溝。

    社員已經出工了,散布在河川的秋莊稼地里,問了幾個社員,都不肯說犟牛的去處,其餘幹部,也都躲得找不到下落。「你擺下空城計,我沒辦法了嗎?」梁志華冷笑著,又出了胡家溝,「我不能讓你一個犟牛,破壞了全社的統一作戰方案!」

    第四天晌午,梁志華採取第三步方案了,他也是說到做到。他的身後,整整齊齊排列著八十名男女民兵,全社最精壯的勞力,肩頭扛著明燦燦的鐮刀、钁頭和鐵杴,朝葦子溝開來。

    梁志華領著民兵,走進葦子溝,又一個意想不到的場面出現了,葦子溝里,蹲著或坐著胡家溝生產隊的男女老少。他明白了,也氣壞了,氣呼呼下了溝,走到犟牛隊長當面:

    「把社員帶出來!」

    犟牛隊長蹲在地上,扭著頭,盯也不盯他。

    「把社員帶出來!不然我處分你!」

    犟牛隊長呼地站起,瞪著牛眼,指著胸膛:「你讓民兵朝這兒挖!」

    梁志華一扭身又上了溝岸,派出兩個民兵,把正在不遠處作業的兩台推土機調來了。

    推土機的鋼鐵履帶,在山坡的土地上攪起滾滾黃塵,司機打開車門,探出身來,等候他的吩咐。梁志華說明了情況,司機一聽,朝溝下瞅瞅,驚恐地盯著他,六神無主了。

    梁志華兀自跳上駕駛台,看也不看司機,盯著前邊,冷冷地說:「開!」那意思很明白,一切後果由我梁某人負責!

    司機搬動操縱杆,明光燦亮的大鏟落到地上,引擎牽動以後,梁志華隨著機身的顫動也顫動著身子,坐墊前的鋼鐵里發出呼隆聲。梁志華喊:「把消聲器去掉!」

    司機眼一閃,跳下車去,拔掉了消聲器,又跳上駕駛台,臉上輕鬆得多了:「嚇唬人呀?」

    梁志華仍然繃著臉,機車開動了,轟隆轟隆的吼聲,在兩岸夾坡的溝道里迴響,一股股黑色的泥浪,裹著腐葉敗枝,翻起又落下,鐵鏟下,葦根被斬斷時發出嘎嘎吧吧的脆響。眼看接近葦叢了,司機回過頭來,那意思很明顯:就從人身上軋嗎?

    梁志華緊緊盯著大鏟前頭的葦叢,那兒有兩個老漢,蹲在糙地上,眼裡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嘴裡咂著菸袋,大概估計這台推土機無論如何不敢從他們頭上軋過去吧?不過嚇唬老百姓罷了!梁志華已經感覺到司機的眼睛裡的意思,仍然冷冷地說:「加檔!」

    「軋死人咋辦?」司機嚇壞了,終於喊出來。

    「你為啥要軋死人呢?」梁志華笑了,「你得想辦法,既要把他們趕跑,還不許傷一點皮!」

    「啊呀!我當你真豁上了!」司機長長吁出一口氣,笑了,「那好辦!你看——」

    鏟土機轟隆轟隆滾過去,鐵鏟深深地扎進泥土裡,捲起半人高的上浪,梁志華看見,當翻卷的泥土落到那倆老漢腳邊的時候,倆老漢眼裡閃出一縷驚恐的餘光,慌忙爬起來,滾到一邊去了。

    司機像是受到鼓舞,開得更快了,終於闖進密密層層的葦林了。

    葦子林邊的男女社員亂糟糟爬起來,好多人跑上溝去了,梁志華笑了,對司機遞上一支煙,說:「沒一個真正想死的!」

    犟隊長壓不住潰散的陣腳,氣急敗壞跑過來,跳上駕駛台的踏板,從窗玻璃外邊死死盯住梁志華,布滿血絲的一雙牛眼一眨不眨。

    梁志華叫司機停了車,他打開車門,剛探出半個身子,萬萬沒料到,犟牛隊長猛地朝他臉上吐來一口唾沫,然後跳下車,走了……犟牛隊長一口唾沫兒,換來的是立即被撤職,被留黨察看,接著就掛上牌子游遍了河西公社的大村和小莊……再沒有一個幹部和社員敢於公開反對規劃了,這件事被添枝加葉地演義得更加有聲有色,四下傳播,轟動了全縣,梁膽大的名號也就響起來了。

    唔!恍如昨天!眼前的葦子溝里曾經發生過的轟轟烈烈的場面,現在已經不是敢想敢幹的光榮的記錄了,而是帶著令人羞愧的諷刺索繞在他的心間。昔日那被剷除挖掉的葦根燃起的火堆和煙柱,燻烤著他的心,愈來愈難忍了……

    發瘋啊!真正是發瘋啊!梁志華自嘆著,做下挨罵的事了,讓人罵吧!犟隊長要是不客氣地朝他臉上吐唾沫兒,就吐吧!讓那些被他的強迫命令坑害過的幹部和社員,出了氣,平了心。好了,梁某人也該離開這河西公社了!唉!

    山村的夜是這樣靜。走進村口的時候,自行車鏈條的響聲聽來似乎更響了,誰家門口傳來一聲兇猛的狗叫,嚇了他一跳。別這麼神經緊張吧!別這麼喪魂失魄吧!搞過瞎指揮的公社幹部,全省也不是我一個哩!他給自己寬解,有我的責任,也有上級的責任!別自己把自己搞得灰溜溜地抬不起眼……

    梁志華推著自行車,走進了犟牛家的土門樓,亮著燈光的小灶房裡,立即傳出一聲中年婦女沙啞的問話聲:「誰呀!」這是犟牛的媳婦彩娥的聲音。

    「我。」梁志華回應了一聲,把車子在院子裡柴禾堆跟前撐起來,就朝里走去。

    彩娥站在小灶房的門口,從門裡瀉出的亮光中,探身盯著梁志華,三十出頭的彩娥,認清了來人的時候,直起身來,雙手一拍,詫異地說:「唉呀!梁書記呀!你怎——黑天來?」

    「天黑閒呀!」梁志華隨口說。

    「書記總是忙啊!」彩娥拖著腔兒說,「還是忙著修梯田大會戰嗎?」

    「呃……」梁志華臉紅了,幸虧黑夜看不出來,這個中年女人一把抓到他的傷疤上,他噎住了。

    彩娥開心地笑著,狡詭地撲閃著眼睛,得意地瞧著失掉了威風的領導者,仿效者梁志華過去的口號:「大批促大幹,大幹促大變,河川園田化,山坡梯田化。你現在化得咋個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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