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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羊糞好拾嗎?」
「好拾。」
「滿山滿坡都有嗎?」
「近處揀完了。我走得遠,摸著了放羊人避風躲雨的一個崖窩,羊糞鋪地一層……」
「路好走嗎?」
「難走。翻兩架山,過三道溝,只有一腳寬的路。」
「就從這峪口一直走嗎?」
「就從這峪口一直走。」
架子車車輪的聲響,和諧而優美,像音樂,像流水。又是她連聲問,他連聲答。他的話全部躲得無蹤無影,尋找不出一句來了。她一停問,倆人就默默地伴和著車輪軋軋軋的節奏踏著步子。
娟娟又轉過頭,莊重地說:「跟你商量一件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啥事?」她有知書達理的校長爸爸,她自己也是個乾脆果斷甚至有點任性的姑娘,什麼事需要聽他的意見呢?
「我不想考學了。」娟娟說,顯然是深思熟慮過了的口氣。
「咋哩?」小強完全沒有料到,「別人想去補課,沒有你這樣好的條件哩!」
「你現在先甭問為啥。」娟娟平靜地說,「我們家這幾天正為這件事鬧矛盾。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小強默然了。這樣關係別人生活、前途、事業和家庭關係的大事,他怎麼說呢?
「你想想,改日見了面再告訴我。」
她輕盈地走著,夜色遮住了那張好看的臉。他抬頭望望,南村農舍伸出縮進的不規則的圍牆的輪廓就在眼前。他擋住娟娟:「讓我背回去吧,到了。」
「怕我到你家去吃飯嗎?」娟娟揚起頭。
「哪裡……」小強為難地說,「我家地方太窄。」
「我不信。」她故意試探。
「真的。」他愈加為難,低矮的廈房,柴煙燻得發黑的屋頂,破舊的家具。
「你是怕村里人說閒話。」娟娟說,「說你戀愛。」
「呀……」小強撲地紅了臉,不知說什麼好了。
「要是怕人說,甭在世上活了。」娟娟停住車子,有點賭氣的樣子,「背你的羊糞背簍吧!我要回去了。」
小強扶住背簍,六神無主了,可憐這個能從懸崖峭壁上背來一百多斤重負的強健的身軀,此刻呆呆地站在那裡,連一句圓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簡直難以想像,這個縣中眾多學生中能說會算的高材生,在一個姑娘面前變得如此笨拙。
小伙子怎麼睡得著啊!父親沉重的鼾聲里夾雜著嘆息,從灶房裡的火炕上傳過來。後院羊棚里,偶爾有小羊羔咩咩的叫聲。公雞已經叫過兩遍。那個壯健的姑娘,在他心裡跳,在他心裡笑,紅紗巾在他眼前飄動。話已經說得再明顯不過了,滿眼都是鮮花和陽光……
一睜眼,意識到自己躺在破舊的廈屋的炕上,那些浪漫迷離的花環和彩帶消逝了。貧窮給已經成年的小伙子精神上鑄成的自卑情緒,是如此難以抗拒,迫使他就範:從實際考慮!
他不能眼看年邁的父親和母親從早到晚放下钁頭撈起杴,讓自己鑽在小廈屋舞文弄墨。他更受不住南恆大哥上台後在南村掀起的新的氣勢對小廈屋的衝擊。他終於放下書本,背起了背簍。可娟娟有什麼必要放棄繼續求學的機會呢?他不妒忌,也不狹隘,他希望她能考上大學。她的父親是校長,母親雖然在鄉村,那是過著優裕於一般農民的生活的。他,典型的爛杆南村的典型窮漢家的後代,敢娶中學校長的女兒嗎?所有處於劣勢中的男子面對優勢中的戀人必然會產生的無形的沉重壓力,他是雙倍地感覺到了。
得勸勸她好好念書,把過去同學時代的友情當作美好的記憶留在心裡吧。
天已薄明,比往常遲了,趕緊進山。
丁字路口,又是紅紗巾在黎明的寒風中抖動。
南小強忽然壯起膽子,大聲喊:「娟娟——」
「哎——」曠野里傳來動情的回聲。
「你在這兒等我……回答你的問題嗎?」
「不……我跟你去……揀羊糞粒兒……」
「走——哇——」貧窮造成的自卑,為突然猛漲的熱情壓倒了。
正月清晨的山谷的風,似乎也不像往常那麼刺人了。早起的山雀從刺蓬或崖fèng中飛出來,清脆的叫聲在山谷里震顫,繁星一批接一批消匿了。瓦藍瓦藍的天空如此高遠。
「你今日為啥起遲了?」
「昨黑……考慮你提出的問題。」
「不要說,不要你說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會說啥。」娟娟說,「不管出於怎樣的考慮,你肯定跟我媽是一個觀點。」
小強一驚,她太靈了。
「主意我早都拿定了。」娟娟說,「給你說,不過是打句招呼。」
「你爸同意嗎?」
「現在同意了。」
「你媽呢?」
「她能擋住我嗎!」
「可你……究竟為啥不考學了呢?」
「我煩了。」
「咋會煩呢?」小強問,「你說過,非考上大學不可,哪怕連考五年。」
「你那陣也說過,非上清華不可!」娟娟反問。
「我和你情況不一樣嘛。」小強笑了。
「是不一樣。你有你不想考學的原因,我也有我的。」娟娟說,「我是煩了,煩透了!」
「咋會煩呢?」小強還是不明白。
「怎麼會不煩呢?」娟娟說,「好多人要到我爸的那所中學去補課,白天黑夜川流不息。有人托熟人說話,有人甚至提上菸酒求情,有的領導把教師請到家裡,晚上和周日給他娃補課輔導,情願自個掏腰包。我忽然想,這些人都是為四化學習嗎?才不見得呢。不過是想謀一個好飯碗!反正大學每年就收錄那些學生,大家拼命擠呀擠,競爭呀競爭,能擠進去的還是那麼多。我覺得我也在擠,也是想搶一個好飯碗,我有些乏味了。」
「唔!」小強沒有想到,得到那樣令鄉村學生羨慕的學習條件的娟娟,心裡反倒發生了這樣的逆轉,太想不到了。
「接到你的信,我的心裡更煩了。」娟娟說,很誠懇,動了情,「你說你要跟南恆大哥在南村創業了。信上說著『背水一戰,改變自己和鄉親的命運』我看了都哭了,你,在學校時比我學得好,要是補習一年,明年保准考中。可是你選擇了另一條路。我睡在床上,想呀想,十之八九的鄉村青年還得走你這條路。」
「啊……啊……」小強憋紅了臉,心在棉襖下跳彈,聽到這樣知心的話,簡直想流眼淚了。他忽然想一把抱住知心的姑娘,哭一場,笑一場。面對大山,放聲地哭,暢快地笑,而不要說一句話!理智抑制了衝動,南小強停住腳,盯著娟娟,從心裡湧出一句話來:「咱們共同來創造自己的生活!新的生活!」
一架陡峭的山樑橫在眼前。南小強爬上去,伸下手來,抓住她伸上來的柔軟的手,似乎有一股拔山擎地的力氣從心裡衝出,娟娟就從下面輕輕飄上來,跌落到他的懷裡。
他兩手抓住她的胳膊。她跳開了,哈哈一笑,站到崖邊,望著起伏的群山,奔放地說:「咱們來創造自己的生活,新的生活!小強傻哥,你說得不完全……也創造我們的愛情!」
「我倆冬天結婚了。」小強扭著方向盤,對我說,「夠你寫故事了吧?」
我正聽到熱鬧處,心裡很不滿足,問:「就這麼簡單嗎?」
「就這麼簡單。」
「她家裡人……沒有絆路嗎?」
「她爸開明,不虧是教育人的人。」小強說,「她媽——我的丈母娘,說啥也不同意。」
「那怎麼辦呢?」
「先是哭,後是鬧。抱住娟娟哭,落崖呀,跳井呀……」小強說,「鬧得我都心涼了,我爸我媽勸我收心哩。」
「唔!」我覺得這才符合生活實際,「後來呢?」
「娟娟跑到我屋,用自行車把我帶到公社,領了結婚證。」小強說,「我跟做夢一樣。」
「啊!」我欽佩那位校長的小姐了。
「她既不要嫁妝,也不舉行啥儀式,住到俺屋了。」小強說,「你信得下去嗎?」
「她母親咋辦呢?」我相信她會做出怎樣的行動。
「斷絕關係了,不准娟娟登她家門。」
這需要怎樣的勇氣啊!我說不出話,又盯著小強:「現在還不來往嗎?」
「和解了。」小強笑著,「南村翻身了。這不是,我駕駛汽車了,丈母娘也消氣了,現在倒特別心疼我。她給娟娟悄悄說,她要補她的心。」
汽車在秋末冬初的渭河平原上奔馳,收穫過秋莊稼的田野上,播種的小麥現出一抹淡淡的嫩綠,無邊無沿。一排排白楊落光了葉子,柳樹依然綠蔥蔥的。太陽從九重山的群峰上頭露出臉來了,沐浴著豐饒的渭河平原…… 月亮從小河那邊的坡嶺上露出半缺的臉兒來了,河面上罩著一層水氣,像煙,又像霧。川道里順著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條條林帶,恰似高高低低峰巒起伏的群山。前日落過一場透雨,濕潤潤的夜氣里,飄蕩著秋莊稼業已成熟的膩膩香味,灌進夜行者的鼻孔里來。
河西公社黨委書記梁志華,悠然踏著自行車,任清涼的夜風吹著沒有蓄頭髮的光頭。一個又一個後來者,驅車從他身旁穿過去。眨眼就消失在月色迷朦的公路的遠處。他忽然記起,是禮拜六了呢!那些車架上綁捆著大包小包的夜行者,大都是家住小河兩岸農村的在外職工,從城裡趕回來與親人歡聚的。他忽然想念起他的在縣醫院裡工作的妻子來了,那是一個兼有傳統道德和新道德中的一切合理部分的好妻子啊!她這會兒幹什麼呢?儘管她早已習慣了他沒有禮拜觀念的生活,可是,要是她知道他此刻走在鄉村公路上,既不是到某一個大隊去解決糾纏不休的問題,也不是來與妻子兒女團聚,而是要去給一個被他錯誤地整治過的生產隊長登門賠情,請求諒解,她會說什麼呢?
哦呀!檢討!賠情道歉!給胡家溝那個犟牛隊長!弄到這種地步……
在公社召開的三級幹部會上,傳達了中央關於糾正「農業學大寨」運動中的「強迫命令」、「瞎指揮」的文件以後,聞名全縣的「梁膽大」,一下子被鋪天蓋地而來的憤怒的唾沫星兒淹沒了……啊啊!這下畢咧!徹底垮台了!現在再沒有哪位領導表揚他雷厲風行、敢想敢幹的工作作風囉!那些曾經纏著他寫文章,照像片的熱情記者,再也不見光臨河西公社來囉!提得高,摔得響!「梁膽大」——過去是光榮的標誌,現在變成眾人嘲笑的代號囉!三干會結束了,檢討還沒有完,上級派來的工作組,要求他會後到生產隊去登門賠情道歉,他不能不遵行,心裡卻總有一股難言的委屈之情……功也罷,過也罷,檢討完了,趕緊從河西公社拔腳,隨便到縣裡任何一個部門去,再不搞農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