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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噢噢噢!記得哩。」小強釋然笑了。出了門,離開媳婦好遠了,小強給我解釋這個啞謎,「不准我出門喝酒。」
卡車從街巷裡開過去,出了村,就拐上一條柏油公路。「你瞅!」小強呶著嘴指指窗外。
我從窗玻璃上望出去,那媳婦站在門外的土台上,目送著汽車出村。小強笑笑,朝她點點頭,然後回過頭來,自豪地對我炫耀:「天天這樣,成習慣咧。」
「好媳婦!難得。」我信口說,企圖引出他們夫妻間的趣事來。早就從旁人口中得知他們有一段不平常的戀愛,今日逢到好機會了。
「嘿呀!」小強笑了,是那樣由衷的喜悅……
冬天的傍晚,乾冷乾冷,南小強背著竹背簍,終於走到峪口了。他把背簍倚靠在石頭上,探出雙臂,又酸又麻的肩膀頓然松解了。
山根橫著一條大路,和通到平原上去的柏油公路構成一個丁字形。
新年佳節的濃重氣氛籠罩著鄉村,丁字路口,走親訪友姍姍歸去的男女來來往往;小伙兒在屁股後頭帶著媳婦,把自行車鈴鐺搖得山響,從南小強面前一閃而過。
小強把雙臂又伸進背簍的套環里,咬咬牙,站起來。不就剩下十里路了嗎?山里那麼窄狹的路都走出來了,平川上這樣寬敞的大路,閉著眼睛也走回去了。
剛剛踏上丁字路口,遠遠望見從平原上伸展過來的柏油公路上,一個熟悉的身影騎著自行車過來了,那是娟娟。他們在桑園鎮中學的同一間教室里,讀了三年初中,又一同考入縣城的重點中學,讀了兩年高中。同學們說他倆好,他也覺得倆人挺合得來。她敬慕他,相信他肯定能考上一所象樣的大學,甚至比相信她自己能考取大學更堅定。而當緊張的高考結束以後,在難以忍耐的期待中,他們先後接到了不予錄取的通知。那是怎樣令人喪魄丟魂的失敗的痛楚!
「明年再考!」她到他家來了,鼓勵他,「扎紮實實複習一年。經濟上不行的話,我支援你!」
「再考!」他確實不服氣,落榜的恥辱嚴重地傷害了高材生的自尊心,「臥薪嘗膽,自強不息。」
他鑽在那間小廈屋裡,除了吃飯、拉屎和尿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免得因看見父親和母親汗流浹背的勞作而動搖。
這年秋後,南村新選上一位隊長南恆,按輩份該叫他哥哥。南村換過多少任隊長了,社員的日子照樣難過。他把自己埋沒在一堆堆演算紙當中,並不留心窗外的街巷和田野上有什麼動靜。
村巷裡和田野上的響動,通過門窗,通過父母在小院裡的嘮叨,傳進小廈屋來了。為收回前任隊長(新任隊長南恆的親哥)侵吞的集體財產,南恆和他鬧翻了。土地承包了,大鍋飯停伙了。種牛場籌辦起來了,磚瓦窯冒煙了,藥材種子破土而出了。南村街巷裡多年來瀰漫著的灰敗氣氛,被一種歡騰熱烈的氣流所代替,從門和窗戶衝進小廈屋來了。南恆那現著急迫神色的眼睛,在書頁的字行間閃動。他幾次強迫自己坐下,抄起鋼筆和演算紙,又總是把心力收攏不住,終於從書桌邊站起來,把書籍和演算紙收攏到一堆,塞進了箱子。他背上背簍,上山揀羊糞去了,投入到新隊長發動的積肥熱cháo中。
娟娟連著來了三封信。他在回復第一封信之後,就狠著心再不回信了。她跟著當校長的爸爸,在西安補習功課,下決心繼續考下去,直到最終走進某學院的大門。生活已經使他們各各走向自己的天地,一切不切實際的奢望,對於南小強來說,沒有必要囉!
自行車愈來愈近了。黃衫,藍褲,頭上一頂紅紗巾。煙霧般的暮靄,遮不住那閃動的艷麗的紅紗巾。南小強的心加快了跳動的節奏,一低頭,看見膝蓋上露出的一串串棉花絮兒,那是山野里的刺蓬和石刃擦劃的結果。兩隻手,被酸棗刺扎得血印迭著血印,活像兩隻烏鴉爪子。沒有鏡子,可以想見灰塵和汗水已經打扮出一副怎樣的尊容了。怎麼偏偏在此時此境裡遇上她了呢?
想躲避也來不及了。小強放下背簍,背對著公路,讓高高的背簍遮擋住他的身體,好強的年青人啊,掩不住心裡那一絲弱點。
自行車軋軋軋的響聲從背後響過去,拐上丁字路口了。他想扭過頭去,看看在大城市裡呆了一年的女同學現在是什麼模樣了,卻終於沒有抬起頭來,只是盲目地揪著乾枯的糙葉。
「南小強!」
聽見一聲呼喚,鈴鐺似的悅耳,他慌忙站起,幾乎將背簍撞倒了。
她已撐起車子,蹦蹦跳跳,站在當面了。
「唔……你……走親戚去咧?」
她沒有回答,雙手扶住背簍,瞅著小強,眼睛浮動著憂怨,浮動著疼愛,很動人的神色。半晌,才問:「就這樣背回去?」
「就這樣……背回去。」
「還有十里路哩!」
「十里,不遠。一會兒……」
「用架子車拉上,多輕嘛!」她建議。
「沒有車子。」他老實相告。
「我家裡有。」
「劃不著折騰,背回去算咧。」
「就知道出笨力!」娟娟說,是那樣一種動人的口氣,「背簍就放這兒,沒人偷你的。」
南小強沒有力量再執拗了,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了。
天色暗下來,灰霧把村莊和田野遮罩得迷迷濛蒙。小強端端直直坐在車后座上,那黃衫罩著的花棉襖里,有一股溫馨的氣息透進他的感覺里來,只覺得一天的疲勞已經消散了。
「聽說你們村新上任的隊長很厲害。」
「是厲害。」
「聽說訂了個五年規劃。」
「對,五年規劃訂下了。」
「聽人傳,你們隊長說:農民娃,招不了工,考不上學,做啥呀?務莊稼。把農村辦好,農民也要穿皮鞋,戴手錶,住洋樓!是這樣說的嗎?」
「有這話。」南小強說,「你咋知道的?」
「人都說哩!」娟娟說,「這話說到農村青年的心尖上了。有志氣!」
「沒志氣不行嘛!」小強覺得自如了,話投機了,「我們村……」小伙子們找不下對象的話,他不好意思說出口來。
「所以你不考學了。」
「嘿嘿……」
到王村村口了,倆人先後跳下車子。
「我在這兒等著,你把車子拉來。」
「到家裡去嘛,走到門口了。」
「不咧……」
「怕啥?」
「我這樣……」小強瞅著自己渾身上下的衣服,為難地支吾著。
「好大的架子!」娟娟反而這樣說,「自己不動手,讓我給你送來?」說著逕自前頭走了。
小強跟著走進一幢陌生的鄉村的門樓。
「這是我的同學,南小強。」娟娟一進門,介紹說,「借咱的架子車用一下。」
娟娟的父親,在西安一所中學當校長,寒假回到鄉間來,現在披一領大衣,站在院子裡,熱情地說:「車子在過道放著。」
娟娟的母親,白白胖胖,比鄉村一般婦人顯得富態多了,乾乾淨淨的頭髮從後腦勺朝上揭起,用一把黑簪子別著,那雙本來是和善的眼睛,現在有一縷狐疑和厭惡的神色。小強處於這樣的劣勢里,對於貧窮就有著十分敏銳的感覺。她對於女兒和這樣穿戴的同學打交道,難於理解了。
老校長已經親自動手,將架子車從空屋裡拉出來,交給小強,招呼他喝水、抽菸,像對待任何一個勞動人民一樣,顯示出正直的知識分子的誠懇。
小強仍然慌慌亂亂,既不抽菸,也不喝水,接過架子車,向送別到大門外來的校長和他的女兒告別了。
第二天一早,當王村人還在酣睡著的時候,南小強把架子車推進娟娟家的土圍牆,放在院子裡,悄然走出去,背上背簍,上山揀豐糞去了。其時,滿天星斗,銀河燦爛。
山溝里靜得令人呼吸不暢,遠處傳來一兩聲狐狸的很難聽的叫聲。他背著背簍,走啊走著,踢得路上的石子軲轆轆滾到溝下去了。唔,真慌神兒!她問了他那麼多話,而他卻連問她一句也沒有。她在西安複課復得怎麼樣,大城市裡的老師比小縣城的老師講課講得好嗎?今年考學把握如何?這些,都慌亂得一句也沒問,唉唉!
晨曦在山的這邊和那邊,投照出若明若暗的神秘的色調,這是使敏感的年青人的情思最容易流動的時刻。他想起他在自己的課桌里發現了一包糕點,驚疑中自然回看一眼坐在旁邊的娟娟,那會說話的眼睛使他的心怦怦跳起來。他又想起夏天的傍晚,他們順著河堤步行回家,突然一場暴雨把他們澆成了落湯雞,地上一步一滑,又似乎是自然地把兩隻手握在一起,奔進河堤上防洪的小獨房裡。他把小炕上的麥糙點燃了,脫下汗衫,擰乾了水,烤著。她也脫了帶著小花點的短袖衫,擰乾了水,站在他對面烤著,濕透的內衣緊緊裹在她的身上,女性胸部和腰部那優美而清晰的線條,使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誘惑。那雙經過雨淋的冰涼而柔軟的手握在他的手心裡的感覺,此刻又明顯地感覺到了。
當他伸出手指,從結著霜花的枯糙中和石板上拾起凍得梆硬的羊糞粒兒的時候,心裡一下子涼了。粗糙的手指,被山間的寒風凍裂出數不清的小口子,縱橫交叉著酸棗刺針劃破的血印,指頭蛋兒已經被石板蹭磨得沒皮了,觸到霜花,凍得好疼啊!娟娟在城裡住了一年,年節回到鄉下,對當了農民的老同學沒有鄙視的神色,已經很不簡單嘍!他在心裡頂真誠地祝願,她再苦攻一年,走進神秘的大學的校門。大娘完全不必用那樣嫌棄的眼光看他。他一個農民,能那樣缺乏自知之明地去糾纏她的大學生女兒嗎?笑話!
太陽從九重山的東邊升起,在渭北高原上空廣闊的藍天上運行,又沉入河水裡去了。小強背起滿滿一背簍羊糞粒兒,從九重山崎嶇的山道走出峪口的時光,第一顆燦亮的星兒已經在天幕上出現了。他猛然看見,在他往常歇腳的青石板上坐著娟娟,身旁放著昨晚用過的那輛架子車。
如果說昨晚的相遇和幫助純系偶然的巧遇,那麼今晚就是有意的自覺的等待了。
「你在這兒……等誰?」明明心裡清清白白,他卻結結巴巴說出糊塗話來。
她沒有回答,把架子車擺順了,扶住車轅,等待他把背簍卸下來。
小強把背簍擱進車箱裡,長長吁出一口氣。娟娟把一隻小布包塞過來,解開,是過年蒸的花皮包子,他轉眼看她的時候,看到的是當年發現課桌里的糕點時那種神色。謙讓對於真誠完全是多餘的。娟娟已經推動車子,離開峪口了。
蒼茫的灰霧和燒柴烘坑的藍煙在村莊周圍的田野上溶匯在一起,緩緩地向麥田裡擴散。通平原上去的公路,順坡而下,只需用雙手扶住車轅,車子便自然朝前滾動著。一批疏疏落落的星星閃爍著光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