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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老李霎時間就沒有任何知覺了,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奔逃時的恐懼和慌亂都在那一瞬間結束了。

    水火無情!無情的水火!

    老李完了,他才三十冒頭就完了。他如果不要貪著那一彎百般嫵媚千般柔情的清水而早早推車走上北岸的河堤,他不僅不會完而且可以站在河堤上看水漲河塌,觀賞這突然勃發起來暴怒起來的小媳婦一樣嫵媚柔情的小河。然而他畢竟完了,把萬千悔恨留給河岸邊的熟人或生人日後去傳說去咀嚼。

    可是老李竟然沒有完。

    老李遇著了救命的恩人。距老李出事地點三里之遠的賀家村村民們把老李搭救起來了。

    賀家村緊系小河,村民中不少愛發洋財的人。每當河水暴漲,一些水性好的年輕人就奔上河堤來,見木頭漂下就想撈。當然,年輕人爭強好勝,藉此機會也想露一手,賽一賽水性。這一回,他們沒發著洋財,卻撈上來個死人。

    頭一個發現落水者而且率先跳下河的是三十歲的村民賀冷娃。冷娃在賀家村算得一條水中白條,在村里也數得一條漢子,膀寬腰細,雙臂如猿,在縣上的農民運動會上奪得自由式冠軍,只是姿式不大規矩,是自小在小河裡狗刨式游泳的底功。他一眼瞅見上游漂下一個人頭,悠忽又沉沒了,轉瞬又看見一條胳膊,冷娃就撲下水去了。隨著冷娃下水,撲通撲通又跳進三四個後生,都是賀家村有好水性的青年。一前一後,直向河心衝去。

    四個人圍著,推著,拽著,終於把落水者拉上岸來,看熱鬧的村民們一摸鼻子,都喪氣了:「死球了!死球了!」

    有老者頗富經驗,說死也許是假死,救一救興許能轉活來。於是就把近旁放牛的孩子喚過來。拉來一條黃牛,把落水者扶上牛背,橫搭上去,把鼓脹的肚子壓在牛背上,讓放牛娃牽著黃牛在河堤上轉悠。

    孩子走著,黃牛也走著。落水者突然嘩啦一聲吐出大股大股的黃泥湯來,臭氣四溢。老者扶住雙腳,命孩子繼續牽牛轉悠。放牛娃捂著鼻子,直嚷嚷腥臭不堪,仍是牽牛走著。落水者又吐了,這回吐出來的飯食,肉沫菜屑,更是臭氣熏人。放牛娃娃扔下韁繩跑了。黃牛一竄,落水者從牛背上跌下來,竟然哼了一聲,證明他確實還活著,並沒有完。

    村民們全都圍過來,直呼此人命大。

    有人嘻笑說,冷娃該上廣播該上報紙該領捨己救人的獎金了。

    老者把落水者翻過身來,那臉色像敷了一層黑土,怪怕人的,忽然眼皮一翻,眼珠轉了,旋即又合上。這當兒,有人認出落水者是收電費的老李,大喊:「啊呀!怎麼把這驢日的救上來了?」

    「怎麼救上來的是這狗東西?」

    「救這貨幹啥?救上來再來害人?」

    於是,老者停了手。他已經扒拉到一堆干糙干樹枝,取出火柴,想燃燒一堆火來烘烘熱氣,聽到眾人說是收電費的那個驢日的老李,就把抽出來的火柴又裝進匣子裡。

    於是,冷娃頓然變得暗淡無光。他第一個發現落水者,不容分說第一個跳下水去拉住了落水者,正受到賀家村村民們的崇敬和讚揚,有人還說他應該上廣播登報紙得到表揚,現在變得不那麼偉大了。他撈上來一個叫賀家村村民討厭甚至憎恨的人,連他的英雄行為也失去了光彩。這情況恰如你救上來的不是個人而是一隻耗子……想想人們還會敬重你麼?

    一直表現著慈悲心腸的老者,撅著花白的鬍鬚,失望地從老李身旁站起來,用火柴點燃了煙鍋,抽起旱菸來,掃興地說:「我還以為咱救的……是個人哩!誰料想不是……」

    一群人——賀家村圍在河堤上的男人們,老的少的和放牛娃娃,現在都揣著手,像看一條死魚或一條死長蟲一樣看著老李,議論紛紛:

    「這驢日的今日遭了洪水,真是老天有眼!」

    「老天爺可真是有眼哩!看這驢日的坑人坑得太殘火了!不容情了!」

    「冷娃瓜不唧唧的只知下河撈人,撈上來個啥玩藝兒!」

    冷娃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人家說他該上廣播該登報紙該拿獎金的時候,他可只是洋洋自得,自己能從這樣兇猛的河水裡救人,露了一手。現在,他懊喪地聽著眾人的牢騷,忽然惱了,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一把抓住那人的腳腕,嗨喲一聲吼,把老李舉起來,扔到河裡去了。

    眾人大驚。真是個冷娃!冷熊!

    老者慌了:「冷娃你這算弄啥?」

    冷娃:「他從哪裡來再回哪裡去。」

    老者:「你不救歸不救,救了人又把人扔到河裡,這等於殺人害命!」

    冷娃又慌了,嘴裡罵著:「媽的!救也不是,扔也不是,倒該咋著才對?」

    老者:「快去撈上來!」

    冷娃又跳下水去了。

    好在岸邊有石壩,水流打著旋兒,流速卻極緩。冷娃跳下水,又把老李拉上來。老李的肚子又圓鼓鼓的灌滿了泥湯濁水。

    老者又喚來放牛娃。

    放牛娃牽來黃牛。

    老李又被馱上黃牛背,轉悠,又吐,又是臭腥熏人。

    眾人卻因此而嘩嘩大笑。

    眾人都開心了。

    「叫驢日的吐!把這幾年吃咱喝咱的昧心食全吐光吐淨!」

    「這驢日愛吃!凡是咱們地里長的,樹上結的,圈裡養的,他都愛吃愛拿!好!這回叫驢日的吐光!」

    老李躺在河堤邊的糙地上,掙扎著睜開眼,似乎已經初步恢復聽覺,雙臂掙著撐住地面,坐了起來,忽然爬下,口齒不清地說:「鄉黨爺們……我不是人……」

    「你是……電霸王。」

    「你是電老虎!」

    「你是電——狼!」

    老李爬在地上,嗚嗚地哭。

    老者此時動了惻隱之心,蹲下身來,劃著名火柴,點燃了柴糙,冒起火焰,烤著那瑟瑟抖索的老李,奚落說:「老李哇!你以往做事也太絕情哇!你想想,那年我們正打麥子,你斷了電,打麥機當下不轉了。而今家家戶戶都要輪流打麥,你欺侮的是全賀家村農人……」

    「你還給他烤火!」

    「把驢日的扔到水裡去!」

    說時遲、那時快,冷娃拉住老李的雙手,旁個青年抓住老李的雙腳,從糙地上提將起來,叫聲一二,老李又回到河水裡去了。

    眾人在岸上譁笑,取樂,看老李在水裡沒死沒活地亂撲亂打亂刨。

    冷娃又躍下水去,把老李又拉上來。

    老李又灌滿一肚子水;又被馱上牛背;又把黃湯吐出來;又是在糙地上掙扎呻吟翻白眼。

    眾人很開心地笑著。愛說調皮話風涼話的人,此刻有了顯露本領的機會。不愛說話的人甚至老好人,嘴裡雖然不說而心裡也很受活。大家都出了氣了。這個屁股上掛個工具袋提兜里裝著個帳本的老李,往日裡比省長比皇上還厲害,幹部和村民一律沒人敢惹,說不順溜就斷電!現在,這個電霸王電老虎電——狼,正被洪水折磨得半死,向他們感恩戴德。他落到他們手裡了,真是上蒼有眼!

    小伙子們又哄鬧起來:「把驢日的再撂到河裡灌一肚子黃湯!」

    老李本能地抱住了老者的腿,死死不放。

    老者這回急了:「難道說——日後不用電了嗎?」

    話不在多,全看說到說不到點子上。老者這一句話,一下子把在場的人鎮住了。大夥似乎突然從快話的開心境況里清醒過來。既然冷娃救下了老李,日後老李還要來負責賀家村的供電工作;如果冷娃不救他,讓洪水把他衝到海里渺無蹤跡,還可以指望縣電管局另派一個好電管員來。老李沒死還管他們用電。老李還是活生生的電霸王電老虎電——狼!

    好幾位村民蹲下身來攏火,給老李烘烤。有幾位幫老李擦乾淨身上臉上的泥污,表示對剛才的不敬行為的懺悔。有的人咕咕噥噥抱怨冷娃太冷,既然把人救上來,就不該三番五次扔到水裡瞎折騰……

    冷娃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冷地說:「我準備用牛碾麥子用石磨磨麵用煤油點燈豁出來不用電了,看他電狼電老虎電霸王還能把我坑死?」說著唾著,轉身走了。

    眾人卻忙活著救老李。

    老李已經有氣無力,渾身綿軟,精疲力盡了。他聽見了這些人的全部議論,感覺到了賀家村村民現在對他的全部關心和救助。忙亂的手和熱氣的人的火,然而心裡卻十分冷寂。

    這些人還是怕他才…… 住在南村,我想進城去辦點事。恰好隊裡的卡車今天進城給供銷社拉貨。天麻明,我就趕到司機南小強家裡去等待。

    小強剛起床,坐在炕沿上,彎腰拴著鞋帶,不停地甩著撲落到額頭上的黑烏烏的頭髮。炕和桌子的空檔間,支著塗了紅漆的鋼筋盆架,印著紅雙喜字的臉盆里,紅格毛巾疊成三折,泡在冒著熱氣的溫水裡。口杯上橫架著牙刷,毛刺上已經擠好一滴牙膏,只需端起來,塞到嘴裡去。小強端起口杯,走出門去,院裡就傳來牙刷刷牙的有節奏的聲響。

    我暗自想:司機小強娶了個好媳婦,真會服侍男人哪!

    媳婦走進門,兩隻手端著兩隻碗,碗上橫放著一雙粉紅色塑料筷子。她把一隻碗放在桌上,雙手把另一隻碗遞到我面前,那碗底沉著三個荷包蛋。

    「你不吃,她不高興。」小強擦著脖頸,對我誠懇地笑著,「我這位就是這脾性。」

    「看你眉毛上頭的油墨,咋洗的臉?」媳婦用指頭按著小強左眉上頭的一絲隱隱的黑斑,「重洗。胰子在那兒放著,不用,邋邋遢遢!」

    小強咧著嘴朝我笑笑,雖然是無可奈何的神氣,還是順從地又撩起水來。

    媳婦長得端眉正眼,算不得畫報上的美人,卻也挺好看。她對小強的衛生要求如此嚴格,自己倒不見得收拾打扮得多麼花俏。上身一件男式黃軍裝,脖子裡露出一圈紅色的毛線,頭髮是女運動員的那種自由髮式,熨熨帖帖地披在頭上。她出出進進,給小強做著出車前的準備事宜。現在,她又端著茶壺走進來了。

    「這回合格了吧?」小強面對媳婦,淘氣地笑著,說著就去端那碗雞蛋。媳婦抿著嘴,把一隻盛著脂膏一類東西的小盒扭開蓋兒,遞到小強面前。

    小強又咧開嘴,朝我笑笑,不好意思的樣子,還是把指頭伸進盒子裡去了。

    媳婦擰好蓋兒,說:「天冷了,風颳得皮糙肉裂的……」

    我後悔了,應該在街道里等待。插在這一對如此熱火的年輕夫妻之間,多礙眼嘛!

    「記住——」臨出門時,媳婦鄭重地說,含有警告的嚴重語氣。

    「什麼?」小強站住,瞪起眼。

    媳婦用手指在自個嘴上輕輕拍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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