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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瞎撲騰!瞎撲騰……」梁志華敏感的猜疑解除了,臉上又現出輕鬆開朗的神色。這傢伙在全縣二十多個公社的頭兒中間,是個有名的樂天派,性格慡朗,嘻嘻哈哈,沒見過個憂愁的臉相,他不僅和下級,和同僚們如此,和地區縣委的領導處事說話,仍然如此,「既然你不犯疑,那好,我向你匯報吧!黃大人——」

    梁志華扔給黃建國一支煙,自己點燃一支,噴出一口煙霧:「你知道,我前幾年比你膽子大,大得要發瘋了,在河西幹了多少蠢事、瞎活!」

    這是個不安靜的角色,說著就站起來,一隻腳蹬在高一級的石摞上。黃建國雙手掬著膝蓋,聽著把身子傾在他面前來的梁志華大聲說:「後來,中央批示一傳達,河西人簡直能把我吃了!恨不得一棍子把我攆出河西。我挨得好重!好慘!我『梁膽大』是真心想害河西農民嗎?我想不通!冤枉!心裡結冰——涼透了,再不幹這號背兒媳婦朝華山,出力不落好的事囉……說吧!罵吧!反正就是這一攤子……你白天提意見,我晚上把筆記本一合,睡覺!」

    黃建國聽著,和自己當時的處境和心思一樣啊!他後來怎麼解脫出來的呢?

    「一件事教育了我。」梁志華在石握上踱著步,「在整風後期,大家的氣兒出完了,卻一致提議,要重新促『豐收渠』上馬!哈呀,這下,我睡不著了。」

    黃建國約略知道,梁志華在「想大的、干大的」那陣風中,把「豐收渠」工程扔下,在河西的山塬區,擺開二十華里劈山造田的戰場,轟動了地、縣。他去那裡參觀過,梁膽大的名字就是那會兒叫響的。

    「他們居然提出要重開『豐收渠』!」梁志華加重了語氣,「他們不是反對一切農田基本建設,而是討厭瞎折騰,不求實際的大鋪排……這樣,我冷靜下來,才開始認真地回想我的過失……」

    黃建國不由地「唔」了一聲,梁膽大啊!他是在挨群眾批評挨得最慘的時候,卻又從中汲取了合理的東西……

    「於是,我幾夜睡不著覺了。從參加工作那時想起,自己審判自己!我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梁志華帶著少有的沉重的感情,停住腳,緊緊盯著黃建國,「二十多年來,我給農民辦過不少好事,也辦了不少瞎事。在好多時間裡,我們是在整農民,而且一步緊過一步……」

    黃建國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梁志華看出他的吃驚的神色,不以為然,反倒輕蔑地冷笑一聲,走近前來,掰起指頭說:

    「我合作化時期參加黨,爾後提拔到鄉上。

    「五七年怕農民跟著右派跑,我給農民算了一年帳,證明合作化後比合作化前生活優越。

    「五八年,那陣兒我在渭北家鄉。為了叫我那個鄉的農民明天早晨就過上共產主義生活,我帶領全鄉政府幹部,連夜下鄉,拔鍋挖灶,吃大鍋飯。

    「從五九年下半年到六二年冬天,我的那個公社餓死過人,當時誰也不敢承認那是餓死的,說是病。

    「六五年夏天,我從渭北被派到咱們縣來搞四清。我所在的那個公社,二十九個大隊,運動後保存下來一個支部書記,是為了體現政策的啊!其它幹部、隊長、會計都一桿子打光了……

    「四清剛畢,文化革命緊接上開戰,剛上來的那一批幹部又一齊倒台……我也靠邊站了。

    「七一年,我被宣布『解放』,調來河西學大寨,大批促大幹,想大的干大的,割資本主義尾巴,限制自發傾向……」

    梁志華說著,越說越快,一瀉而出,又猛地剎住,盯著黃建國,聲調和神情,是對自己沉痛的甚至是冷酷的嘲弄。他猛地轉過身,一揮手,把半截沒有燃盡的菸捲風進河水裡,幾乎是喊著說:「我們把農民身上的『肉』都割掉了,豈止『尾巴』!」

    黃建國聽著,這是怎樣的一張工作履歷啊!而又何止是梁志華一個人獨有的創造!他——黃建國,既拔過農民的鍋去煉鋼鐵,也割過農民的「尾巴」,而且乾的時候是很硬手的呢!現在在縣社兩級工作的四十歲以上的幹部,誰又沒幹過這些神聖的蠢事呢?

    梁志華擺過這一筆流水帳之後,神情變得嚴峻了。嚴峻在這個平素老是開朗樂和的人身上表現出來的時候,混合著尖刻的辛辣口氣:

    「我幹這些蠢事的時候,並不以為蠢啊!我是拚著命,沒黑沒明地干,只怕落在別人後頭,對不起黨呢!

    「我砸了農民的鍋,急急忙忙把他們趕進食堂。食堂的大鍋里吃光了,又把他們趕散夥。自己的動機和效果正好相反,然而毫不臉紅!我們把農民幹部培養起來,幹了十幾年工作,再把『漏劃地主分子』的帽子給他們扣到頭上,實行專政。農民多養了一隻雞,一窩蜂,也是階級鬥爭。我們的公糧,說是一定五年不變,誰信?事實是一年兩回,三回追加,忠字糧,愛國糧,支援亞非拉的糧……為了這些糧,我親自帶上幹部,翻過農民的糧缸和糧櫃……

    「我們的農民太好了!儘管經過了三番五次的折騰,我幹了那麼多瞎活,他們罵我,可我修的那個『豐收渠』,他們卻不忘好處,還說我也吃了不少苦,只是惋惜我後來發昏發瘋,農民有良心啊……幹了這麼多傷害農民根本利益的事。我『梁膽大』算什麼『膽大』啊?是『梁殘暴』!有膽子改正錯誤,才是真正的『梁膽大』!」

    黃建國慚愧極了,梁志華坦胸掏腹的自白,象鏡子一樣,照出了自己,那最難於割裂戳透的一層感情的帷幕,終於撕開了……

    「於是,我走村串戶,問那些被我整過的幹部和社員賠禮道歉。實在想不到,有些被我整得死去活來的社員,一見我去,反倒笑了,他們給我說寬心話……我恨不得揍自己。」梁志華動情地說著,臉上的肌肉彈動著,眼角流出淚花來了。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揩揩眼角,笑著說,「中央重新頒布六十條,我覺得給農民還債的時機來到了。這兩年,河西變化大些,可比起我對他們所欠的帳債,還遠遠不夠。現在,我們社、隊兩級都有了一些積累,我想今年秋收後,把『豐收渠』的引水工程干成。這樣,二道塬上就成自流灌區了。」

    「噢!你們三個人剛才在河灘,是勘察引冰工程呢!」黃建國說,不知什麼時候,他的眼睛也模糊了。當他躺在泡桐樹下的竹躺椅上回味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功勞與苦勞的時候,梁志華卻在進行著嚴峻的自我審判。是什麼鬼纏住了他的心而想不到自己也有過「走麥城」呢?是嚴副書記巧妙地批評說的「我發現你狹隘」嗎?豈止狹隘!梁志華在遭到群眾批評的困境裡時,面對的是人民!是被自己折騰得一貧如洗的人民!而我面對的是自己!問題就在這裡。

    黃建國站起來,握了握梁志華的手。他是個不善辭令的人,愈激動時,愈少說話。他放開梁志華的手,深沉地說:「老梁啊!你膽大!名副其買!」

    梁志華又恢復了嘻嘻哈哈的輕鬆姿態,揮著又粗又短的胳膊,說:「老兄,你幾時過河西來呀?」

    「我?」黃建國說,「你等著吧!」

    「我去河東之前,把豐收渠的引水工程踩踏好,設計出來,算是對河西人民最後的一個交待。你秋收後組織勞力干就是了。」梁志華暢快地說,「說真話,我現在確實留戀河西。」

    「你等著吧!」黃建國重複說,他推起車子,又調過頭來,向梁志華招招手,沿著白楊夾道的柏油公路,朝縣城飛馳而去。風鼓起他的衣衫,背後傳來梁志華哈哈的笑聲……

    顧不得禮貌,黃建國一把推開縣委東院第三號房間的房門。

    嚴副書記架著眼鏡,正在批閱什麼文件,看見黃建國,略顯驚疑。他摘下眼鏡,站起身。

    黃建國坐下,很懇切地請求:

    「老嚴,讓我留下,留在河東吧。」

    1980.10.灞橋 後院的雞棚里傳來一聲雄壯而又宏亮的雞啼,馮老五醒來了。蒙在木格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兒,現出了蒙蒙的亮光,天明了。老五一翻身就溜下炕來,棉襖棉褲整整齊齊穿在身上。為了等待兒子,他昨晚壓根兒就不曾解過鈕扣。

    馮老五走出上房,一邊結緊腰裡的帶子,一邊走到小院裡。夜裡落過一場小雪,瓦溝里坐著一層薄薄的白雪,天已經放晴了,農曆正月末尾的一彎殘月,掛在東塬頂上。

    兒子住的廂房的木門板上,掛著一把鐵皮鎖子。老五心裡一驚,夜黑他去哪兒了?

    好事如果和瞎事恰恰遇在一起,就使人特別揪心!馮老五好容易從公社書記那裡給退伍歸來的兒子求得一個社辦工廠的指標,昨天傍晚興沖沖回到家,老伴卻告訴他,後晌開了社員會,兒子被眾人選上隊長了!

    他把老伴推出門,叫她把兒子找回來!

    老伴在村里找來找去,前街後巷都找過了,沒見兒子的影子。

    老五喝罷湯,坐下抽菸,等待。

    雞叫過頭遍,不見兒子回來。他實在困得受不住了,和衣躺進被窩裡……

    天麻麻明,村子裡很靜,從前街上傳來掃帚刷著冰凍的地皮的聲音,一下,一下,唰——唰——

    春節過完了,隊裡還沒有開工,莊稼人早晨可以盡睡覺哩。現在到哪裡去找兒子?敲人家的街門,去問詢兒子夜晚的蹤跡,會叫人產生多少錯覺呢?他順手撈起長把竹條掃帚,從小院掃起,一直到街門口。他拉開街門的木栓,跨過高高的門坎,準備清掃街道的時候,河灘里一陣嘰嘰嘎嘎的笑鬧聲傳過來了……

    老五拄著掃帚,望著,灘地里一抹白雪,耀得人眼花,他眯起眼睛,聚足了目力,終於看見了大堤的楊柳林叢中,有兩三個人影在躍動,嘰嘰嘎嘎的笑鬧聲就是從那兒傳到村子裡來的,他似乎立刻預感到,那裡邊就有他的兒子。他側耳靜聽,終於逮住了兒子一聲渾厚的話音,更加證實了預感。

    馮老五把掃帚順著門框立好,就走過門前的場地,下了場塄,走上通河堤的田間土道。

    薄薄的積雪在腳下發出嚓嚓嚓的響聲。

    馮老五走上河堤,卻不見一個人影,雨季里護堤人住的瓦房裡,飄出一縷縷淡淡的藍色柴煙。

    老五走進小瓦房,房子中間的腳地上,堆積了好大一堆玉米稈的灰燼,沒有燃盡的玉米根,閃著火星,冒著青煙。火堆旁的一個石頭上,放著半個烤過的玉米面饃饃……

    他又審視一下炕頭,有一本新訂的白紙本子,封皮上寫著幾個字,他還能認得:「馮家灘三隊委員會」。他翻開封皮,第一頁上寫著什麼制度,再一頁上,又是什麼管理辦法,他淡漠地笑笑,把本子扔回到原處。

    馮老五從小瓦房旋即出來,走上三號大壩,他吃驚地看見,在二號壩頭上,他的兒子——馮豹子,正和兩個青年在冰窟窿里掏水洗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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