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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那股洶湧憤怒的洪水終於平息下去了,黃建國可以走出孤悶的小房子了。他傷透了心,心灰意懶,例外地破費從山貨店買回來一張竹皮躺椅,擺在門外的泡桐樹下,躺在上面,搖扇子,抽菸,喝茶。傍晚看那絢麗的晚霞從西塬頂上空漸漸隱褪,夜來眺望那一弦月牙從東塬頂緩緩朝西塬移動……

    「躺著比跑著舒服多了!」他心裡嘲笑自己,你怎麼就愛修水庫、打田井?你冬不避風雪,夏不避月曬,移山造田。一年到頭,東奔西顛,熬眼勞神,臨了可好,落下個「瞎指揮」的惡名,得下個「害農民」的罪過,你吃了傻子藥麼?

    「黃書記,縣上布置抗旱保秋……」主管秋田生產的副主任說。

    「告訴上級,農民忙著逛自由市場!」黃建國挖苦說,「要抗,我可以擔著水桶去,可我管不住別人!」

    「黃書記,咱們今年的棉花面積比國家下達面積差了七百畝,縣棉花公司追查原因……」分管棉花生產的專職幹部匯報說。

    「原因很簡單,『農民最會種莊稼』嘛!」黃建國提高嗓門,得意地嘲弄說,「農民願意種啥就種啥,我黃某人還敢再搞『瞎指揮』嗎?」

    「瞎指揮」徹底變成「不指揮」了。

    所有這些,嚴副書記都一清二楚,他用「迴避一下」也同時迴避了這個問題,至於領導者對他黃建國本人的看法,他覺得沒有必要去作任何辯解了,仍然用無所謂的口氣問:

    「調我到哪裡?」

    「你的意見呢?」嚴副書記探詢地問。

    「隨便。」黃建國說,「最好讓我到哪個單位去看大門,當傳達……」

    「你呀——」嚴副書記笑了,用指頭點著他,「同志,我過去一直沒有看出,你還狹隘!在你順利的時候,好象看不出,現在,就很明顯了。」

    黃建國吐出一口煙,有沒有必要辯解呢?

    「到河西公社去吧。」嚴副書記說,「河西公社的老梁調到河東公社來,你倆換個地窩。」說完瞅著他,黃建國低下眉,又猛地噴出一口煙霧來。

    多少有點出乎意料。河西公社的黨委書記梁志華,在學大寨學得發瘋的那幾年裡,比他黃建國名氣大多了!要說「瞎指揮」,那「梁膽大」比他黃某人幹的瞎活更多,民憤也比他大得多。可是這傢伙轉得快,農村新經濟政策一公布,梁志華搖身一變,又成了全縣貫徹新政策的典型,當河西農村變革的風聲傳過河這邊來,飄進他的耳朵的時候,他躺在泡桐樹蔭下的竹椅上,反感!鄙夷!甚至對梁志華的人格也不那麼尊重了,「隨風倒喀……」

    那麼,把梁志華調到河東公社來是什麼意思呢?讓梁志華來河東開闢困難局面嗎?這是很明顯的……

    黃建國說不出這些話,只是推諉說:「我做農村工作幾十年,越搞越不會搞了。」

    「過去許多說法和做法,值得思考,不要在某些條文上死死扣卡,要面對農村的實際。」嚴副書記說著,又玩笑似地批評他,「這回到河西去,把躺椅收拾起來吧!立秋了……」

    現在,黃建國完全看清了調動他的意圖,在河東工作不力,必須象搬石盤一樣搬開他,這就是讓他和梁志華換一下地窩的實質。他重新點燃一支煙,準備辯解了。

    這當兒,門被推開了,走進一老一少兩個農民來。

    「我們是河西公社的。」來人中的老漢自我介紹說。

    「我倆想找嚴書記談個問題。」年輕人說。

    兩位農村幹部模樣的來訪者互相對視一下,又疑慮地盯了黃建國一眼。黃建國立即打消了辯解的企圖,站起來,告辭了。

    「那好,你先回吧!」嚴副書記送他到門口,「縣委準備搞個學習會,就當前的農村問題,再進行一次討論,咱們有機會談……」

    推上自行車,出了圓洞門,來到縣委正院,沿著院中花池的竹籬笆走向大門的時候,黃建國的心裡毛毛亂亂,別彆扭扭,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味道,灰澀澀酸溜溜,腿上怎麼也提不起勁兒來。

    縣委大門西側的民房的廊檐下,有一家茶棚,他索性坐在矮凳上,緩解一下情緒。賣茶的老太婆殷勤地招呼著,雙手遞上一杯涼茶來。

    一杯清涼的茶水從發乾的口腔流進肚裡,頓時覺得頭腦也清慡了許多,黃建國瞅著縣委大門外接著公路的一段坡路出神。

    七年前,為了加強學大寨第一線的領導力量,他和縣機關的十幾名幹部被抽調出來,充實進工作落後的幾個公社。當他戴著花,走出縣委大門的時候,心裡聚著多大一股勁啊!那時候流行一句「豁出掉幾斤肉」的口號,他是充分做了這種思想準備,心甘情願用自己的幾斤肉去換取河東公社的新面貌的。

    在河東公社裡,他睡過安穩覺嗎?坡陡溝深的塬坡,沙石嶙峋的河灘,跑爛了他多少雙鞋?泥濘狹窄的溝道小路,夜晚摔了多少回跤?那一年下雪,一下滑進溝道,摔得人事不省……我是為了坑害農民嗎?

    現在,自己倒落個什麼下場呢?心酸,實在令人心酸……

    賣茶的老太太又遞上一杯茶來。黃建國在縣委組織部工作那陣兒,老人就在這兒賣茶,老相識了。

    「老黃還在河東公社嗎?」

    「馬上要調走了。」

    「走了好。那個窮地方,誰去也治不好。」

    老太太是在給他說著寬心話,黃建國沒有吭聲,心裡好象有點不服氣。

    「現在的政策,變化快!得想開些,那就好了。」

    他又灌下一杯茶,自己寬慰自己:讓真龍天子到河東來為民賜福吧!到河西就到河西,雖不能繼續在躺椅上打發日子,可也不會象在河東公社那樣拚命了,我看透了……

    付了茶水費,他跨上自行車,覺得肚子有點空了,於是調轉車頭,到縣城的老街上去,那兒有食堂,還可以逛逛自由市場,散散心,何必匆匆忙忙呢?

    縣城老街這地方,是全縣農副市場中規模最大的一個。今天雖不逢集日,街道兩邊仍然到處擺著食攤菜擔,只是沒有木料、牲畜等大號商品罷了。整個街道給他的印象,使他想到五十年代中期城鎮裡的景象。這是繁榮?還是泛濫?他似乎很自然地在心裡掛出一個問號。自打農副市場開放以來,他沒有光顧過,沒有興趣。那有什麼好看的呢?搞這種事情,用得著號召嗎?多年來對小農經濟的限制和鬥爭,是公社黨委書記的神聖職責。現在要他去鼓吹農民上自由市場,甚至叫他去逛自由市場,甭說理論,感情上也難得通暢!

    剛近街心十字,一股油香鑽進鼻孔,耳朵里也飄進一聲甜膩膩、脆崩崩的聲音:

    「黃書記,吃油糕。來啊!」

    那頂藍布帳篷下,一口翻卷著浪花的油鍋後面,正有一張淌著油汗的瘦長條臉,對他嘻嘻笑著,手裡姻熟地捏弄著一疙瘩燙麵團兒,這是河東公社麻灣大隊的麻天壽麼,前幾年總愛偷偷摸摸搞點小買賣,屬於自發勢力的代表人物,多次上過批判會。從前老遠一看見黃建國過來,早從後巷躲跑了!現在,這樣躲躲溜溜的人物,居然在縣城最顯眼的地方聲高氣昂地招呼黃建國吃油糕。是想賣他的錢嗎?鬼!明明是故意燒臊人!

    黃建國這樣想著,偏把車子推到油糕桌旁邊,撐起來,吃你兩個油糕,又怎麼樣呢!

    剛走進帳篷,麻天壽倒是隨和得很,早已把一盤油糕和一雙筷子擺在桌子上,殷勤地勸說圍坐在矮腿桌子四周的食客擠一擠,給黃建國讓出一個位置來。

    「生意紅火吧?」黃建國挑逗地問。

    「罷咧!不錯!」麻天壽反而故意渲染說,「平時一天賣三五十塊錢,逢集人多時,最多賣過一百二。」

    「你這下可以先富起來囉!」

    「今年還不成,要富得看明年。」麻天壽大約聽出黃建國的話味,反而認真算起帳來,「去年能賺一千來塊錢,全部還了帳!大貨結婚借親戚家七八百,孩子都上學了,咱給人家還不了,親戚都生分咧!今年前半年能賺六七百元,給二貨訂婚花光了。趕明年,我就可以搭掛蓋房了!要是憑隊裡三毛票兒的勞動日,甭說蓋房,孩子長大了,也還不清他爺給他爸娶他媽借的錢呢!」

    黃建國覺得刺耳,放下了筷子,這不是等於抽他公社書記的耳光嗎?他後悔不該到這油糕鍋前來,憑麻天壽這樣的油嘴,會說出什麼好聽話來呢!

    「老黃,甭急!」麻天壽硬推開他拿著票子的手說,「你好意思給,我還不好意思收呢!」

    黃建國把錢扔到桌子上,剛出了帳篷,麻天壽招徠買主的聲音又響起來:

    「老五,來呀!好五哥,不吃也來坐坐呀!」

    「不咧不咧!」被招徠者不好意思地推託著。

    「啊呀!腰包硬了,只走不歇!朝老弟這兒連一眼都不盯呀!」麻天壽不象是真心誠意招徠顧客,倒象是耍笑什麼同輩人。

    黃建國側過頭一看,一個瘦小的老漢,肩頭倒掛著一隻葛條籠,佝僂著腰,頭上扣著一頂破糙帽,在麻天壽要笑取樂聲中,如荊刺在背,匆匆逃走。這不是南塬大隊的劉老五老漢嗎?他在南塬大隊駐隊時,在老五家吃過派飯,是個旁人把指頭塞到嘴裡也不敢咬的老好人啊!他轉過身,喊:「老五!」

    老五剎住匆匆逃竄的腳步,看清是黃建國的時候,勉強地朝油糕桌前走來了,臉上和眼裡強裝的笑容,無法掩飾窘迫的情緒。

    「老黃,黃書記,你也上集來了?」

    這是一張被困苦的生活揉皺了的臉,長久的窮苦和困頓,使老漢難以高聲說話,抬頭看人。那蓬亂的頭髮,鬍鬚,那透著汗漬的無袖褂兒,那鼻翼兩邊深深的皺紋里,都無可奈何地標明他接近於乞丐了……

    「五哥,給,吃點!」麻天壽做老漢的生意。

    「不不不!」老五慌忙舉起雙手,並成一排,擋住遞到眼前的盛著油糕的盤。

    「怕油糕燙嘴嗎?」麻天壽嘻嘻哈哈,「有錢不花,頭號傻瓜!吃到嘴裡,實實在在。」

    黃建國從麻天壽手裡端過盤來,一手拉老五的胳膊,重新坐到小桌跟前,把一雙筷子塞到老漢手裡。

    窮困而又正直的莊稼老漢,在稠人廣眾的大街上,接受別人的饋贈,又是黃書記這樣的大領導,尷尬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盤是端上了,卻總不好意思掀動筷子。

    「你進縣城做啥來了?」黃建國問,很隨便,企圖緩解老漢的心情。

    「嗨!」老漢不好意思笑著,低聲說,「賣點酸棗核兒。」

    「唔!」黃建國這才明白,老五手背上,胳膊上和臉頰上為啥有一道道血印了,那是摘捋酸棗時被棗刺劃破的。

    「娃娃要上學了,得交學費哩!」老五說,「我領著倆孫子,摘了點酸棗,蒸過,搓下皮,曬乾了。兒子不來賣,媳婦更不來,嫌丟人現眼!我老了,臉皮厚了,不怕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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