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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房脊上的天空里傳來急切的呼喚:旋黃旋割……旋黃旋割……叫聲悠然消失到西邊的田野上去了。全部讓雨淋到地里,讓風颳得麥粒落光!我拉上棗棍去討飯,你們能吃得飽嗎?我為了眾人的事,落到這步田地,上級來人批我,群眾噘著嘴不說話,唉!
九娃想上台,多數人又不舉拳頭,誰上台就給誰使腳絆繩。九娃當隊長的那一年,把隊裡搞得烏煙瘴氣,王村大隊支書到小王村來,想把九娃拉下來,還沒弄出個眉眼,說支書在小王村睡人家婆娘的謠言,就遠遠飄出了小王村的範圍,傳進大王村街巷裡高高低低的院牆。支書的老婆罵得支書張不開口,死活不讓支書再進小王村。支書為了防止九娃一夥上台,採取了輪流執政的辦法。他認定:小王村再沒本事的任何一個農民,都比九娃強!他要上台,得等到輪過二十年,才能輪上一回!而支書自己卻再不進小王村——「小台灣」來囉!這個瞎熊上不了台就搗亂……葛隊長,你瞎了眼了嗎?
「王隊長!」院裡傳來葛隊長的叫聲。
泰來沒吭聲,表示對這位長著一副大腦門的上級領導的輕蔑和抗議。
「王隊長!」葛隊長進了屋,站在炕前,「你病了?」
泰來看了一眼,葛隊長臉上現著焦慮和誠意,有理不打上門客啊!他苦笑一下,心裡譴責自己的無禮了,就坐了起來。
「你有意見,可以談,不能躺下嘛!」葛隊長勸說,「麥子黃了啊!」
「要是再有倆人出來,紅口白牙訛詐我,咋辦?」泰來說,「到年底,我賣婆娘當娃都還不起……」
「同志!凡事總要分清輕重。」葛隊長說,「和王玉祥的鬥爭,是大事;和九娃的矛盾,是階級兄弟之間的……」
「還是這一套!」泰來背靠在炕牆上,煩膩地想,長長嘆一口氣。他不想看葛隊長那亮光光的大腦門,把頭偏轉到另一邊去,長得那樣大的腦門裡頭,考慮問題怎麼這樣簡單!他聽人說葛隊長在城裡工作,從來沒下過農村,他是裝了滿腦子的鋼(綱)絲,下農村來的!和他說什麼呢?「我那天說過了,五十塊錢我不要了。」
「你思想上沒通……」
「通了!」
「你怎麼躺下不當隊長了呢?」
「我階級路線不清啊!」泰來終於忍不住,鄙夷地說,「讓那些路線清白的惡鬼上台吧!我自動讓路!」
「不要打彆扭。」葛隊長說,「沒有第三者作證,難啊!讓九娃拿二十五塊錢給你,吃虧的少吃點,占便宜的少占點……」
「哈呀!」泰來哭笑不得,「這算啥辦法?王八三十鱉三十……」
「算了,都是貧下中農……」
「算了就算了!」泰來說,「你讓九娃來,我和他當面說。」
「我讓他給你把錢拿上。」
「行嘛!」
葛隊長出門去了。
九娃跟著葛隊長進來了,友好地笑著:「泰來叔!算咧,咱是叔侄,又都是貧農,鬧矛盾,讓階級敵人高興……」
泰來不冷不熱地笑笑。
九娃掏出錢來:「你把這拿上……」
泰來從九娃手裡接過錢,五張五元票子,嘩嘩數過,盯著九娃,死死盯住:「侄兒,你叔叔老不要臉,黑了心,到底訛下你的錢了!侄兒你真夠人啊!」
「這……」九娃立時紅了臉,那雙陰冷的眼睛,慌忽亂閃,看著葛隊長,抱冤地說,「這算做啥?」
「做啥?」泰來罵道,「我寧可一個人活在世上,絕不跟你龜孫團結!」說著,揚起手,連同那五張人民幣,一同抽打到九娃的嘴臉上,吼叫一聲:「滾!」
九娃抱著頭,跑出去了。
「不象話!泰來同志!」葛隊長氣得臉色發白,沒見過農村人鬧事的城裡人啊,手足無措,毫無辦法了,「不顧大局,真不像話!」
泰來眼前一黑,仰靠在炕牆上,呼呼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怎麼收拾呢?」葛隊長說,「你這種態度,值得好好考慮!」說罷,站起身要出門了。
「老婆子!」泰來象瘋狂了一般吼叫。
老婆從隔著窗子的灶房跑進來了。
「把那些錢拾淨,交給葛隊長。」
老婆子嚇壞了,慌忙蹲下,在地上揀著。
「啊呀!我的眼!」泰來眼前一黑,跌倒在炕上,雙手摳著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自己看不見自己的手,只能憑聲音辨聽老伴所在的位置,只能聽見醫生和護士的輕重不同的口音。他被告知:患了急性青光眼——俗說氣蒙眼。眼球裡頭痛啊!痛得鬢角崩崩響,恨不得一把把眼球摳出來!
躺了整整九天九夜。實際上是沒有白天的,全是黑夜啊!手術後的第七天,揭去紗布以後,他第一次看見了把他從終生的黑暗裡拯救出來的男醫生和女護士,看見了和他過活了大半輩子的娃他媽,老漢流了淚了。
「老漢,病好了,千萬再不敢生氣。再生氣,可能再犯,再犯就要摘除眼球了。」醫生說,「生產隊事情複雜,看得開點!」
「能想開,能!」猶如隔世重生,泰來呵呵笑著,似乎一切都沒有必要計較了。
傍晚,病房裡走進幾個鄉下人,泰來一眼瞅見,竟是小王村的鄉親。噢!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泰安老漢,會計勤娃,婦女隊長麥葉,拿著家鄉的黃杏,雞蛋,還買了餅乾和蛋糕,看望泰來隊長來了。
泰來的心,在胸膛里忽閃忽閃擺動,執拗的五十歲的莊稼人,抑制不住感情的衝動,竟然當著鄉親的面,直抽鼻子,那酸漬漬的清液,仍然從鼻腔里滲出來。他能看出來,他們三人只說叫他放寬心的解脫話,絕口不提隊上的任何事情,當然,連九娃的名字一次也沒提到。他們故意避開這個瘟神的名字,怕他聽到動氣。
泰來能理解鄉村們的用心,覺得沒有必要了。對他來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當他一下子失去光明,氣得休克,又甦醒過來,又恢復了光明以後,這件事就變得不那麼重要了,甚至覺得當初就不該動那麼大的氣呀!他心裡很平靜,那件窩囊的事情已經絲毫不能引起他的肝火了。
「泰來老哥!祖輩幾代住在小王村,誰不知誰的腰粗腿細?誰不知你的秉性嘛!」泰安老漢說,「你不要氣,氣下病,傷了自己的身體,人家才更高興哩!」
「你今年當隊長,麥子長得好,大家覺得剛盼到一點希望,偏偏……」婦女隊長說,「老婆媳婦都叫我勸你,放寬心……」
「噢噢噢!」泰來老漢感動極了。
「你看——」泰安老漢從腰裡摸出半拃厚一摞票子,說:「大家自動籌集起來這些錢,叫俺三人送給你。那個賊訛了你,你是為咱隊上,不能叫你枉挨肚裡疼!你收下,這……」
「啊呀呀!」泰來張大嘴巴,瞅著泰安老漢手裡攥著的那一摞票子,驚呆了。那票子,從顏色上看,有一塊、兩塊的大票,也有五毛、兩毛的零票,那是小王村的男男女女,出於一種正義感而促成的慷慨的舉動啊!誰說莊稼人吝嗇呢?他們可以不吃醋,不吃鹽,節省下幾分錢來,而一旦為了申明自己的義氣,都可以拿出整塊錢來!泰來老漢無法抑制已經全面崩潰的理智的閘門,一把摟住泰安老漢的雙臂,像小孩一樣哭起來。
泰來把那一摞印著小王村男女社員的手印的票子拿到手裡,又堅決塞回泰安的掌心,說:「好咧!有了大家的心,這就夠了!我的病也就好咧!」
飼養場的院子裡,坐著小王村生產隊男女社員,一百幾十個人,稀稀拉拉。
葛隊長站在桌子旁邊講話:
「三夏在即,龍口奪食,泰來隊長不幹了!沒有辦法,我們物色了三四個人,分別談話,做了工作,都不上套!最後商定:九娃同志,大家有意見沒有?」
沉默。莊稼人習慣用低下頭,避開眼,表示自己不滿的意見。沒人說一聲行,也沒人說一聲不行。
「大家考慮考慮,有意見就談。」
仍然是更冷的冷場。老葛突然發現,一個一個社員,相繼把頭轉過去,眼睛都專注地瞅到西邊去了,是什麼目標吸引了他們呢?老葛一扭頭,晤,泰來隊長正一步一步從村巷裡走過來。
剛走近會場,不知誰領頭拍了手,接著就波及到許多人,冷清的會場被掌聲轟熱了。
熱烈地明顯地帶著某種情緒的掌聲,把泰來隊長迎進會場,又一直送著他走上主席台,好些人都站起來了。
泰來走到老葛同志坐著的桌子跟前,一言未發,從腰裡摸出來一紮票子,放到桌子上,大聲說:「這兒還有五十塊!誰愛錢,誰來拿!」
剛剛停歇下來的掌聲,又突然爆發了。
老葛同志瞅著那一堆票子,弄不清怎麼回事,剛張開口想問泰來,泰來已經離開桌子,走到人窩裡去了。社員們圍上來,問起他的眼睛,其實都知道他的病好了,還是要問。
泰來說:「鄉親們,我又不是給兒子娶媳婦,用不著送禮啊!錢我絕對不能收,隊長嘛——」他頓一頓,不好意思了,大聲說:
「今後晌,男女社員到南坡,開鐮割麥!」
1981.1.11.糙
2月改於灞橋 縣委東院南排第三號房子,住著分管組織工作的嚴副書記。河東公社黨委書記黃建國從磚旋的圓洞門走進東院,站在三號房子門外,舊門板下新刷的油漆散發著一股刺鼻的氣味。他輕輕敲了兩下,屋裡傳出一陣布鞋鞋底蹭著地面的輕捷的腳步聲,門開了。
嚴副書記親切地笑著,讓黃建國進屋。這是一張典型的陝北老人的臉型,直而短的鼻樑,恰當地居於四方臉盤的中心位置。單眼皮下,有一雙黑黑的眼珠,儘管五十多歲了,那眼睛裡閃出的神光,仍然是犀利而又活潑的。黃建國很坦然地坐在椅子上,接住了嚴副書記遞來的茶水。
「想把你動一動。」嚴副書記開門見山地說。
黃建國「嗯」了一聲,不過是表示了自己對事情早有預料。昨天后晌,接到嚴副書記來電話叫他的通知,他馬上就猜到可能要「挪窩」了。他隨口說:「行嘛。」說完之後,自己首先感覺出來,他的回答里有一種明顯的無所謂的口氣。
「換個地方,迴避一下,對你有好處,對工作也有好處。」嚴副書記誠懇地解釋說。
迴避一下!迴避什麼呢?黃建國心裡太清楚了。
在中央發出糾正學大寨運動中的「瞎指揮」的批示以後,黃建國頃刻之間陷入了災難之中。一向是說釘不鉚的「黃硬手」,不得不硬著頭皮,賠著笑臉,走村串戶,去向那些被扒了瓜田、挖了蘆葦的生產隊做檢討。特別是向那些因違抗他的命令而被撤職,被批鬥,被掛著牌子遊街的幹部和社員會賠禮道歉!赫赫有名的黃建國,在河東公社一下子變成了黃豆腐,鑽在房子裡沒臉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