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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看看九娃的神色,不是開玩笑,泰來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認真地問:「你啥時候給我還的?」

    「上月……」九娃頭一低,沉思一下,揚起頭來的時候,就報出了準確的日子,「二十日後晌。」

    「在啥地方?」泰來開始發急。

    「你屋門口。」九娃不慌不忙。

    「胡說!純粹是胡說!」泰來隊長已經完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無法抑制的怒氣從心裡竄上來,「我見你個鬼票子來!」

    「隊長,你可不能胡說!」九娃把碗撂在門外的石墩上,麵條潑出來了,「你不能昧良心!」

    「誰昧良心?」泰來一聽「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撲上來,「九娃,誰昧良心,五雷轟炸!」

    「誰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來愈多圍觀的社員,大聲喊起咒語,「羞了他墓坑裡躺著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著的活的!」

    這大概是最嚴重的咒語了,泰來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這更能表白自己無辜的話語了。他氣得臉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顫,卻急忙說不出話來。

    圍觀的社員愈來愈多,里三層外三層,把王泰來和王九娃包圍在中間,不管心裡怎麼想,怎麼判斷,傾向性如何,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泰來給九娃錢的時候,沒有第三者在場;九娃給泰來還錢的時候,也沒有第三者在場;兩個人交手,別的任何旁證都沒有,別人怎麼評判?

    泰來說:「隊上一直沒錢,你啥時候報銷帳單的?」

    「上月有一筆收入。」九娃說,「國家給窮隊退了一筆農業稅!我聽出納說的。」

    眾人的眼光一齊盯住出納員。泰來對出納員說:「我說過,用那筆錢買化肥,不准亂支……」

    「買過化肥,剩了五六十塊錢,九娃硬要報帳。」出納平靜地說,做出不偏倚任何一方的姿態,「錢,九娃確實報了;至於你倆之間的事,我就難說了。」

    「我從出納那兒一領到錢,連屋也沒回,害怕丟了,直端端跑到你屋。」九娃說的很逼真,頭上冒著汗,「你老叔不該給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給你買了膠管,跑了路,貼賠了錢和糧票,你把麥子澆完了,反過來抽我一巴掌……」九娃淌著汗的臉上,抽搐著,眼淚快流下來了。

    「九娃!咱倆……誰瞎了心?天知道!」泰來隊長沒咒念了,竟然忘記了共產黨員是不信迷信的,指著天說:「咱們對著晴天大日頭說……」

    「跪下!跪下對天發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樣,撲通一聲跪下來,「你跪!咱發誓……」

    泰來雙膝一屈,也跪下了。

    倆人先後仰起頭,面對著農曆四月初已經相當炎紅的太陽。

    「誰賴帳,不是人養的!」泰來咒。

    「誰賴帳,生下後代沒屁眼!」九娃說得更絕,似乎還不解恨,「把他媽叫狗配!」

    啊呀!泰來由於極度的憤怒而產生了一縷悲哀的情緒,他明白自己遇到什麼對手了。為了五十塊錢,不借把親生娘老子拿出來糟踐的傢伙!看熱鬧的姑娘和年輕媳婦都低著頭,紛紛走散了,太污穢,太骯髒了!和這樣的人跪在這裡,有什麼意思呢?

    火紅的太陽正當頭頂,光焰耀眼,對於地球上這個角落裡跪倒賭咒的兩個生靈,並不區分善者和惡者。

    「上公社!」泰來隊長心裡一亮,後悔自己不該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舉動了,應該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對九娃說,「走!」

    「走!」九娃馬上站起來,「哪怕上縣!」

    泰來隊長還沒站起來,感到肩頭有一隻手搭上了,他一回頭,呀!公社劉書記正站在他的旁邊,還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來,嘴唇開始哆嗦起來。

    「快起來!」劉書記說,「怎麼能弄這號事呢!」

    泰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把劉書記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隊辦公室,九娃也跟著。

    聽完了泰來和九娃雙方的敘述,劉書記說:「問題暫緩一步。縣上給咱們公社派來了宣傳隊,老胡同志住在你們隊,結合路線教育,把你們倆的問題也解決了。」

    泰來點點頭,覺得有指靠了。

    九娃更顯出急不可待的欣喜,連連說著「好好好」,似乎他簡直都要冤死了。

    老胡同志在小王村住下來,受理這件並不複雜的案件了。

    「老胡,你看這案子……」泰來隊長說,既想催促老胡把這事抓緊,最好在今晚就能判出個誰是誰非,他就可以舒心地打鼾了。又覺得因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麻煩干擾胡同志的工作,心裡很過意不去,說話就結結巴巴,「我實在料不到……咱把人當人用哩,誰知那不是人……」

    「王隊長,不要急!」胡同志很客氣地說,「等我先熟悉一下情況,這事不難解決!你不要鬆勁,把生產管好。」

    「你只要給我把冤明了,我……」泰來找不到合適的字眼表達他此刻的心情,「我負責把生產搞好。」

    泰來隊長回家了。他對老胡同志印象不錯,聽說他是從平原上那個公社抽調出來的幹部,在基層工作過成十年了,什麼麻煩的事都遇到過,他說他在本公社就處理過類似一個案件。

    「事情有眉目沒?」老婆一見他從外頭回到屋裡,開口問,她已經急得減了一半飯量了。

    「等胡同志把工作鋪排順了,馬上解決。」現在,泰來隊長壓著自己的火氣,給女人做緩解的工作,「能解決!不要看胡同志年齡不大,老練著哩。」

    「你……壓根就不該接手(隊長)!」老婆現在有充足的理由唱「悔不該」了,「我不讓你接,你……哼!現在倒嘹!倒諂!賠五十塊錢莫要說起,落下個不清不白的名聲!」

    泰來抱著頭,抽悶煙。老婆說得急了,他冤屈地喊:「是我搶著當隊長嗎?淨胡扯!」

    「輪到頭上你不干,他誰能殺了你嗎?」老婆近於不講理了。

    脾性本來不大柔釀的人啊,此時表現出了最大的克制。咱惹下麻達,老婆跟著受累受氣呢!能不克制嗎?老婆愛嘟嚷盡讓她嘟嚷,她不嘟嚷他,去和九娃打架不成?

    他睡下了,拉滅了電燈,瞅著沒有樓板遮擋的房頂,心裡再三回味這件事。現在,已經不像剛出事的那幾天,他只顧怨自己,當初把五十塊錢交到九娃手裡的時候,為什麼不讓他寫個條條呢?現在他開始透過這一層,進一步想,九娃難道真是想訛詐他五十塊錢嗎?

    這個比他小几歲的晚輩遠門侄兒,在合作化的頭一年,貪污了社員的血汗。在事情被揭發以後,偷偷跑到小王村農業社副主任的點著煤油燈的屋子裡,撲地跪下了:「泰來叔,侄兒的生死八字在你手裡……念起俺爸死得早,我沒家教父訓,你全當我的生父……念起你侄兒還沒成家,要是進一回勞改窯,一輩子就畢咧……念起……」他被聲淚俱下的小侄兒感動了,按當時的規矩,貪污一百元得蹲一年監獄,他和主任王玉祥說服了法院,保證把九娃教育好,也虧得九娃能說能寫,檢討得好……

    可是,當泰來隊長因「放衛星」被王玉祥撤職以後,侄兒又來了,詭秘地扇動說:「你太傻了!你難道看不清白?人家把咱這一門兒的人,一個一個往外擠,先是我,後是你……」

    「胡說!」泰來儘管對王玉祥有氣,卻沒有想到門族鬥爭上去。因為在剛剛成立的公社裡,和他一起被撤職的有五個隊長!他勸侄兒,「好好勞動過日月,不要胡踢騰……」

    四清運動中,九娃帶著瘋狂的報仇思想,把王玉祥搬倒了。搬倒了王玉祥,自己也沒撈上幹部,工作組的人臨走時留下「此人不宜重用」的意見,這是盡人皆知的。撈不到就搶,搶權當幹部的年月果然到來了,九娃造反當上了小王村的隊長。幾年沒過,開選干會時,連幾個社員也叫不到場了。後來,大隊在小王村實行了輪流當幹部的辦法,就是為了防備九娃上台的……

    這五十塊錢的麻纏,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泰來苦苦思慮,似乎覺得有一個陰險的口袋正向他張開……

    炕的那一頭,老婆睡著了,睡夢中還挾著深深的嘆息!他傷心了,惹下這樣的麻煩事,老婆跟著擔驚受怕蒙冤屈,孩子在部隊上,說不定也受影響……唉!

    他的眼淚從小眼角流下來,滾到頭底下的木頭枕頭上來了。

    早晨栽紅薯秧兒,泰來隊長挑著一對大鐵桶,給栽秧的婦女供「坐畝水」。紅薯地兩邊的麥田,已經泛出一片暗黃色,綠色首先從麥芒上開始消褪了,進入陽曆五月中旬的田野像十八九歲的姑娘,豐滿而迷人。泰來心裡更急了:再有十來天,就該搭鐮收割麥子了,哪怕在開鐮的前一晚,把那宗冤案判明,去掉精神上沉重的負荷,他也將會一心一意,領導緊張而繁忙的三夏。

    放工了,社員一窩蜂似地涌到田間小路上,回村了,老胡同志在汲水的小潭邊最後一個洗手,從褲兜里掏出手帕擦拭,然後點上一支紙菸,站到他面前了。是要告訴他什麼嗎?調查有結果了吧?

    「我中午回公社去,給宣傳隊葛隊長匯報一下。」老胡果然說,「五十塊錢的糾紛,有線索可查。我回去請示一下領導,回來就抖這個包袱。」

    聽口氣,泰來隊長放心了。

    「不僅僅是五十塊錢的問題啊!」老胡同志嚴肅地說,「人家製造這個案子,是要把你弄倒弄臭哩!你千萬要撐硬!不敢撂套!那樣正好鑽了人家布下的口袋!」

    「啊!」泰來激動得手都顫了!果然啊!年輕的老胡同志啊!你有眼力呢!「你放心!我不會上當!」

    「派性在小王村是嚴重些。可是,真正搗鬼的,就那麼三四個心術不正的人!」老胡說,「他們上不了台,整得你任何人也幹不成……」

    「你看準了!看準俺小王村的病根了!」泰來隊長再也不能沉默,大膽地介入是非了,「小王村瞎,就瞎在那幾個萬貨身上!」

    「該做三夏準備工作了!」老胡說,「我請示領導之後,馬上回來,爭取在收麥前,把這一包膿擠了!」

    泰來隊長被一種情緒鼓舞著,吃飯香了,走路利索了,說來小小的,然而牽動著小王村極其複雜的社會和人事關係的五十塊錢的案件,馬上就要揭明了,這將給小王村長期受到壓抑的好人帶來精神上的快感,同時必然讓那幾個心術不正的傢伙亮一亮相,小王村可能從此朝好的方面轉化!他充分地估計這場鬥爭的意義,已經超出自己和九娃個人之間的恩怨了。老胡同志不簡單啊!才來小王村一月多,就把病根看準了。

    他心勁十足,做著三夏前夕的準備工作,麥子經過春天採取的應急措施,長勢是令人鼓舞的,他等待著老胡同志的歸來,把生產上的一切細微環節都儘可能地考慮周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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