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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送走那幾位鬍子長輩,泰來的耳邊還響著他們重複了四五個晚上的那幾句話:
「你人正氣!公道!不粘派性!大家都高興,說是今年才輪上一個好當家的咧……」
「黑市糧買得人實實招不住,受不了了!大家盼得你今年……」
所有這些,也不能完全打動他的心。他深知小王村的深淺,只有一句話有力量:
「輪到你了!」
輪到了,不干也不行,自己不干,別人也上不來呀!他準備幹了,免得那幾個老漢今晚再來,四五隻手一齊在他的旱菸盒盒裡捏!
「干就好好干一年!」泰來盯著被煙火熏成黑色的屋樑,心定了,「明天趕緊澆麥!」
他萬萬想不到,出手頭一件事,就插進一宗說不清、判不斷的是非里,幾乎連並不算老的姥爺也貼賠進去了……
兩口機井,閒了整整一個冬天,麥子卻乾旱著,前任隊長早在播完最後一塊麥子地之後,就宣布他完成在職的使命了。
到處找不著水泵!泰來隊長從早晨起,直到吃午飯,翻遍了保管庫房,跑遍了飼養場,翻動了旮旯拐角,都沒有找到,後來經人提醒,在儲藏碎麥糙的破土窯里翻騰出來了。找到了,卻是一堆廢品,接上電源試試,全不轉動。
「修!」他說著就拉來了架子車,為了快點,他最放心自己,親自到公社農具廠去了。
當他把兩台水泵抱到架子車車廂里以後,突然想到,四節膠皮水管連一節也找不到了。應該同時差人去買水管。他想到了王九娃,小王村只有他的門道多,是小王村最會辦事的一個人。
「哎!」九娃一手彈著菸灰,嘆口氣,「我說過了,再不給小王村辦事咧!」
「咋咧?」
「哎!」九娃又嘆口氣,十分委屈的樣子,「我給小王村辦了多少事?電磨買不下,我買回來了;三角帶買不到,我又給買回來;咱隊那兩台水泵,兩台馬達,不也是我一手買回來!臨了落下個啥呢?混工分!混出差費……」
「唉呀!放心放心!」王泰來說,「這你放心,社員會上咱把這事提明叫響!」
「我不……」
「麥子都旱死了!」泰來開始懇求說,「輪著叔坐莊,今天是頭日上朝理政,你全當給叔幫忙哩!」
「好說!只要你老叔有這句話,好說!」九娃站起來,聲音不高,卻很慨然,一副講義氣的神氣,「再難,我也得想辦法!」
「那好!好!」王泰來隊長轉過身,「你明天一早就去,我現在去修泵!」
九娃拉住了他已經跨出門的身子:
「錢呢?」
啊呀!真是人到事中迷!他明知,出納沒錢,到信用社貸款,來不及了。他急中生智,說,「我現在先把馬達送到農具廠,趕天黑回來,給你借下,你明早進城,不誤事的!」
把車套繩掛上肩膀,他拉著架子車出了村,田野綠色泛起來了,麥苗卻遲遲褪不了凍旱而死的那一層干黃的葉子,望著河灘柳樹和楊樹上綻出的鵝黃,他加快了腳步,催促自己,快!快!快!麥子等水返青呢!
到誰家開口借錢呢?泰來拉著架子車,二三十戶的小王村的家家戶戶,男當家和女當家的,都在腦子裡冒出來。幾戶寬裕人家像旗杆高過筷子,顯示著目標,向哪一位開口好呢?向哪一位開口之後而不至於傷臉呢?
泰來一個一個分析,在這方面,他要兼著經濟學家、心理學家以及關係學家三方面的特長,綜合分析、判斷,要做到瞅准目標,一次開口,不傷臉面。謹慎的莊稼人為自己的家庭用度,除非到萬不得已,是不輕易張口告借的……
最後,他想到王玉祥,老漢的兒子從朝鮮回來,在部隊裡當營長,百十塊工資,雖說後來因為家庭成份的變化復員到地方了,工資卻沒減。玉祥老漢肯定有貨……只是……只是這老漢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
「打牆的板,翻七下!」泰來自言自語嘆出這句鄉諺來,概括了他所經歷過的小王村風雲變化。誰能預測從土改、合作化到公社化,一直使王村大隊在全鄉、全縣都有聲譽的王玉祥會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呢?他在玉祥手下當隊長時光,那是包括大王村在內的王村大隊最紅火的「貞觀盛世」!只是遇到那年放「衛星」,他放不上去。「只放到樹梢高」——這是王村支書王玉祥挖苦他的話,「你真是個拗傢伙!」隨之同意了公社的意見,撤了泰來這個拗隊長的職。
只是在大家都經受了浮腫的劫難而倖免一死之後才靈醒了。王玉祥親自登門請他重新上馬,懇切極了:「我也得了流感……發燒……」
泰來當時表示了體諒,並不記恨。可是對於再當隊長,他的牙咬得好緊,一點fèng兒也不漏,話說絕了:「你當支書,我當黨員,要是我不出力,你處治我!隊長嘛,我賭過咒了……」
隨之而來的四清運動,把王玉祥那一班土改、合作化時期的幹部連窩搗了!而其中挨得最重最慘的就是王玉祥自己……九娃當隊長了,他是合作社時的頭一茬會計,因貪污公款被王玉祥撤了職,「打牆板,翻七下」……九娃又翻上去了,玉祥卻跌了下來……
經歷了這些事,泰來更拗了,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他憑勞動習慣和良心幹活,而不管別人干多干少。他從不串門,天明了去上工,天黑了關門睡覺。他寧可在上集路上和外村人說笑打諢,而在小王村保持免開尊口……這樣,他跳出了外號「小台灣」的小王村的是非圈子……
現在又要上台了!又要沾是非了!泰來拉著架子車,走著想著,在心裡制定著執政方針,在失去了正常是非標準的生活旋流中,他選擇了逃避方針:閉眼不看,只求幹活掙工分,混得衣食……今年執政,還是這個方針:搞生產,把生產搞好,口糧標準要達到四百五!其它是非,不染,堅決不染……唔,可以看見公社農具廠的高煙囪了……
夜已經深了,他在小王村漆黑的街道上走著,不慌不忙地走著,到了王玉祥家的小門樓跟前,一閃身就進去了。
小院裡很靜。被分掉的西廂房,新主人已經拆掉,搬出去另宅重蓋了,舊址上現在是一個豬圈,傳出豬在熟睡時的均勻的哼哧聲。
東邊廂房的燈光從窗紙上映出亮光,門掩著,泰來推開門,跨進一隻腳,看見玉祥老漢坐在炕上,戴著花鏡的頭從小炕桌上抬起來,放下了手中的鋼筆。
「你……還忙著……學習。」泰來笑著說。農民對於拿著筆或書的動作,一概稱為學習。
「噢!是老拗!」王玉祥摘下眼鏡,大聲說,「學個屁!我寫狀子哩!」
「你還寫那做啥嘛!」泰來坐在炕邊上,心想,你往上反映一回,上面把狀子原路轉回來,批判鬥爭你一回,尋著往牆上碰嘛!
「我和你想事不一樣!」王玉祥說,「我要上訴!除非我死了!我上訴了七回了,鬥了我五回!我不停上訴,就準備讓他不停鬥爭!反正,斗一回跟一百回一樣,就是站站台子,大不了再挨幾下!我不信天不睜眼——一直要把我冤枉到死!」
「你真是……是個……砸不爛!」泰來笑笑,說起玉祥老漢青年時代的諢號來。
「想把我當個麵團,擺方就方,擺扁就扁,沒那麼便宜!」玉祥老漢氣倔倔地,「我至死窩不下這口氣!還是要告!」
泰來從心裡欽服老支書這股子「砸不爛」的性氣,卻沒有向他學習的心情。他沒有忘記自己來幹什麼,便說出了借錢的事。
「有,正好有五十塊!」玉祥直慡得很,「我準備買糧呢!你給隊上急用,先拿走!我還能將就……那頭豬也肥了!」
說著,玉祥老漢下了炕,蹬上鞋,到後面的窯里去了。老伴和小女兒睡在窯里,錢在老伴的柜子里呢!果然,玉祥從後窯轉來的時候,把五十塊錢直遞到泰來手裡。
十塊一張,一共五張,好數。泰來把錢裝進腰裡,說:「隊上的櫻桃一熟,有了進……」
「啥時間有了啥時給!」
「你寫你的狀子吧!忙——」泰來告辭了。
泰來老漢出了門,走過了自家的小門樓,一直向西,來到九娃的院牆外,他拍了一下大門上的鐵環兒。吼起九娃的名字。
夜靜了,從院子裡頭傳出九娃帶著睡意的回聲。他在門口等著。
月亮從河灣的柳林梢上浮起來,河灘里那一排排楊柳,像一堵一堵城牆橫列在星空下。上端像鋸齒一樣高高低低起伏著。
聽到九娃在院子裡的輕快的腳步聲,門開了。九娃裹著前襟,躬著腰,春寒啊!
「借下了。」泰來說:「你明天起早點,去!」
「啊呀!還是你老叔面子大!」九娃耍笑說,「我前日買糧,借了半截村子,一塊錢也沒借下!」
「你數數。」泰來把五十塊人民幣從腰裡摸出來,交到九娃手上,「五十,夠了吧?」
「差不離。」九娃接過錢,在嘴裡蘸上滑潤劑數著,碼著,說,「五張,沒麻達!」
「抓緊。」泰來再次囑咐,「咱等著抽水澆地哩!」
「放心放心!」九娃說著,吱扭一聲關上了街門。
給離村莊遠的麥田撒了化學肥料,近處的麥田追施了拆房換炕的速效土肥,兩口機井不停地澆灌了七八天,小王村河川里的麥苗,像饑渴交加的窮漢一下子走進了天國,吃飽了,喝足了,像火燒火烤過的枯黃色完全褪掉了。被大路和灌渠分割成一塊塊長方形或正方形的麥田,像黑綠的氈毯,眨眼竄到莊稼人的腰際高了。
新的希望把小王村社員多年以來心頭的懊喪和失望趕走了,社員們似乎很自然地出工早了,效率高了,打架鬧仗的事也少了,小王村出現了多年來少有的一種天然的和諧。人們在自覺不自覺地對王泰來隊長表示著尊重和信賴……
看見自己對生產的謀劃,鋪排和勞作,在田野上顯出喜人的色彩,泰來隊長惶惶不定的心穩住了,借玉祥那五十塊錢該給老漢還了。隊裡的第一批水果——櫻桃已經開園,給果品公司交過兩回了,帳在九娃手上。前一向,隊上沒錢哪,泰來可期忘。
「九娃,你到會計那兒把買水管子的帳報了,我給人家清手續呀!」泰來隊長在九娃家門口,提醒九娃說。
九娃端著飯碗剛從門樓下走出來,瞪起眼來,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態,說:「買膠皮管的錢,我報了,已經給了你嘛!」
泰來隊長笑了:「叔沒空跟你說笑話,快去,報了帳,叔還人家的錢,人家等著買糧呢!」
「真的!泰來叔!侄兒啥時候跟你說過這號笑話?」九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更吃驚了,「你忘性太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