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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我一看,那盛過鹹菜的花碟里,扔著一塊饃,上面夾著沒有揉散的鹼麵團兒;另有稀飯中的一個米糰兒,不過指頭大,也被老師挑出來。我立時覺得臉上發燒,這是老師對管飯的家長最不光彩的指責……
媽媽看見了,一下子跌落在板凳上,臉色羞愧極了。
父親瞅著,也氣得臉色鐵青,一把抓起「展覽」著鹼團兒和米糰兒的花碟子,一揚手,摔到院子裡去了。
後晌上學的時候,風葫蘆在村口拉住我,慷慨地說:「我再給你一塊蠶籽兒!」
我心裡冷得很:「不要咧。」
「咋咧?」
「我不想……養蠶兒咧!」
沒過幾天,學校里來了一位新老師,分了班,把一、二年級分給新來的老師教了。
他很年輕,穿一身列寧式制服,胸前兩排大紐扣,站在講台上,笑著給我們介紹自己:「我姓蔣……」說著,他又轉過身,從粉筆盒兒里捏起一節粉筆,在木頭黑板上,端端正正寫下他的名字,說:「我叫蔣玉生。」
多新鮮啊!往常,同學們像忌諱祖先的名字一樣,誰敢打問老師的姓名呀!四十來個學生的初級小學,只有一位老師,稱呼中是不必掛上姓氏的。新老師一來,自報姓名,這種舉動,在我的感覺里,無論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他一開口,就露出兩隻小虎牙,眼睛老像是在笑:「我們先上一節音樂課。你們都會唱什麼歌?」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回答。我們啥歌也不會唱,從來沒有人教給我們唱歌。我只會哼母親教給我的那幾句「繡荷包」。
蔣老師把詞兒抄在黑板上,就領著唱起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沒有絲毫音樂訓練的偏僻山村的孩子,一句歌詞兒,怎麼也唱不協調。我急得張不開口,喉嚨里像哽著一團什麼東西,無端地落下一股淚水。好久,在老師和同學的歌聲中,哽在喉嚨里的硬團兒,漸漸溶化了,心裡清慡了,張著嘴,唱起來: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我爬上村後那棵老桑樹,摘了一抱最鮮最嫩的桑葉,扔給風葫蘆,就往下溜,慌忙中,鬆了手,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嘴裡咸膩膩的,一摸,擦出血了,燒疼燒疼。
「你倆幹什麼去了?」蔣老師吃驚地說。
我倆站在教室門口,低下頭,不敢吭聲。
「臉上怎麼弄破了?」他走到我跟前。
我把頭勾得更低了。
他牽著我的胳膊朝他住的小房子走去。這回該吃一頓教鞭了!我想,他不在教室打,關在小房子打起來,沒人看見……
走進小房子,他從桌斗里翻出一團棉花,撕下一塊,纏在一根火柴棒上,又在一隻小瓶里蘸上紅墨水一樣的東西,就往我的臉上塗抹。我感到傷口又扎又疼,心裡卻有一種異樣的溫暖。他那按著我的頭頂的手,使我想到母親按撫我的頭臉的感覺。
「怎麼弄破的?」他問。
「上樹……摘桑葉。」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葉做啥用?」他似乎很感興趣。
「餵蠶兒。」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興了,「餵蠶兒的同學多嗎?」
「小明,拴牛……」我舉出幾個人來,「多咧!」
「你養了多少?」
「我……」我忽然難受了,「沒養。」
「那好。」他不知我的內情,喜眯眯的眼睛裡,閃出活潑的好奇的光彩,「你們養蠶幹什麼?」
「給墨盒兒做墊子。」我說著話又多了,「把蠶兒放在一個空盒裡,它就網出一片薄絲來了。」
「多有意思!」他高興了,拍著手,「把大家的蠶養在一起,擱到我這裡,課後咱們去摘桑葉,給同學們每人網一張絲片兒,鋪墨盒,你願意嗎?」
「好哇!」我高興地從椅子上跳下來。
於是,後晌,他領著我們滿山滿溝跑,採摘桑葉。有時候,他從坡上滑倒了,青糙的綠色液汁粘到褲子上,也不在乎。他說他家在平原上,沒走過坡路。
初夏的傍晚,落日的餘暉里,霞光把小河的清水染得一片紅。蔣老師領著我們,脫了衣服,跳進水裡打潑刺,和我們打水仗。我們聯合起來,從他的前後左右朝他潑水。他舉起雙手,閉著眼睛,臉上流下一股股水來,佯裝著求饒的聲調,投降了……
這天早晨,我和風葫蘆抱著一抱桑葉,剛走進老師的房子,就愣住了。
老師坐在椅子上發呆,一副悔恨莫及的神色,看見我倆,輕聲說:「我對不起你們!」
我莫名其妙,和風葫蘆對看一眼。
「老鼠……昨晚……偷吃了……蠶!」
我和風葫蘆奔到竹籮子跟前,蠶少了!一指頭長的又肥又胖的蠶兒,再過幾天該網繭子了。可憎的老鼠!
風葫蘆表現得很慷慨:「老師,不要緊!我從家裡再拿來……」
老師苦笑一下,搖搖頭。
我心裡很難受。我不願意看見那張永是笑呵呵的臉膛變得這樣苦楚,就急忙給老師寬解:「他們家多著哪!有好幾竹籮!」
「不是咱們養的,沒意思。」他站起來,搖搖頭,惋惜地說。
三天之後,有兩三條蠶兒爬到竹籮沿兒上來,渾身金黃透亮,揚著頭,搖來擺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詩。風葫蘆高興地喊:「它要網繭兒咧!」
老師把他裝衣服的一個大紙盒拆開,我們幫著剪成小片,又用針線串綴成一個一個小方格,把那已經停食的蠶兒提到方格里。
我們把它吐出的絲兒壓平:它再網,我們再壓,強迫它在紙格里網出一張薄薄的絲片來……
陸續又有一條一條的蠶兒爬上籮沿兒,被我們提上網架。老師和我們,沉浸在喜悅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裡,就要鋪一張絲片兒了!」老師高興得按捺不住,像個小孩,「是我教的頭一班學生養蠶網下的絲片兒,多有意義!我日後不管到什麼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見你們了……」
第二天,早飯後,上第一節課了。他走進教室,講義夾上擱著書本,書本上擱著粉筆盒,走上講台,和往常一模一樣。我在班長叫響的「起立」聲中站起來,一眼看見,老師那雙眼睛裡有一縷難言的痛楚。
他站在講台上,卻忘了朝我們點頭還禮,一隻手把粉筆盒兒也碰翻了,情緒慌亂,說話結結巴巴:「同學們,我們上音樂課……」
怎麼回事啊?昨天下午剛上過音樂課了,我心裡竟然不安起來,似乎有一股毛躁的情緒從心裡竄起。老師心裡有事,太明顯了!
老師勉強笑著:「我教,你們跟著唱:『春風,吹遍了原野……』」
我突然看見,剛唱完一句,他的眼角淌下一股淚水,立即轉過身,用手抹掉了。然後再轉過身來,顫著聲,又唱起來:
「春風,吹遍了原野……」
我閉了口,唱不出來了。風葫蘆竟然「哇」地一聲哭了。教室里,沒有一個人應著唱。
「我要走了,心想給大家留下一支歌兒……」他說不下去了,眼淚又竄下來,當著我們的面,用手絹擦著,提高嗓音,「同學們,唱啊!」
他自己也唱不出來了,勉強笑著,突然轉過身,走出門去了。
我們一下子擁出教室,擠進老師窄小的房子,全都默默地站著。
他的被卷和書籍,早已綑紮整齊。他站在桌邊,強笑著,說:「我等不到絲片兒網成了。你們……把蠶兒……拿回家去吧!」說罷,他提起網兜,背上被卷。
我們從他手中奪過行李,走出小房。對面三、四年級的小窗台上,露出一個一個小腦袋。一聲怕人的斥責聲響過,全都縮得無影無蹤了。
我的心猛一顫,還得回到駝背的那個教室里去嗎?
走出廟院了,走過小溝了。眼前展開一片開闊的平地,我終於忍不住,問:「蔣老師,為啥要走呢?」
蔣老師瞧著我,淡淡地說:「上級調動。」
「為啥要調動呢?你剛來!」風葫蘆問。
老師走著,緊緊閉著嘴唇,不說話。
我又問:「為啥不調動駝背?」
蔣老師看看我,又看看風葫蘆,說:「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級那兒,說我把娃娃慣壞了!」
我迷濛的心裡透出一條fèng兒,於是就想到村子裡許多議論來。鄉村人看不慣這個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鬧,沒得一點兒先生的架式嘛!自古誰見過先生脫了衣裳,跟學生在河裡打水仗?失了體統嘛!我依稀記得,我的父親說過這些話,在大槐樹下和幾個老漢一起說。那個現在還不知姓名的盤踞在小廟裡的老師,也在村里人中間搖頭擺手……他們卻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歡的一位老師!
三十多年後的一個春天,我在縣教育系統獎勵優秀中小學教師的大會上,意外地握住了蔣老師的手。他的胸前掛著「三十年教齡」紀念鱔,金光給他多皺的臉上增添了光彩。
他向我討要我發表過的小說。
我卻從日記本里給他取出一張絲片來。
「你真的給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驚了。
哪能呢?我告訴他,在我中學畢業以後,回到鄉間,也在那個拆掉古廟新蓋的小學裡教書。第一個春天,我就記起來該暖蠶籽兒了。和我的學生一起養蠶兒,網一張絲片,鋪到墨盒裡,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帶著我踏上社會的第一個春天的情絲……
老人把絲片接到手裡,看著那一根一縷有條不紊的金黃的絲片,兩滴眼淚滴在上面了……
1982.1灞橋 川塬上下那些被樹木籠罩著的村莊,人家生產隊裡的幹部也不知是咋樣產生出來的。地處小河灣的小王村,年年換一隊長,卻是挨家挨戶輪流上台坐莊的。
輪到五十歲的王泰來上台執政的時候,老漢愁得幾夜睡不著覺,倉庫里連一顆儲備糧也沒有。出納員緊緊鎖著的抽屜桌斗里,只有幾枚硬幣。而信用社裡的貸款已經援下近乎兩萬塊了。
人事關係複雜到出門少說閒話的嚴重地步,常常因一句無根無梢的閒話打架罵仗,不惜全家整門子出動……
年景也不好,自打麥子播下地,沒見過雨雪。麥苗又稀又黃,看了令人灰心!這個隊長當到年底,有什麼盼頭呢?
連續有幾個長輩勸說了四五個晚上了,每年春天,就是這幾個老漢出面勸服將要輪到上台的幹部。有什麼辦法!小王村和大王村是一個大隊,黨支部書記早已不行使他對這個掛在大王村偏旁的複雜的「小台灣」的黨、政權力了。「小台灣,我管不了!」他公開在公社說,也公開在小王村任何人面前說,絲毫也不怕降低他的威信。所以,給小王村安排幹部,就是既不屬於黨,也不屬於政的那幾位長老每年必盡的義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