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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這是我的實際經歷,你問我我就老實地說出來。」
「既然這個反動階級主宰著的反動社會能滿足你享樂能提供你受教育的種種機會,你為什麼要與你所屬的反動階級相對抗呢?」
「我在課外閱讀中接觸了進步書刊……」
「如果一兩本進步書刊能把一個闊小姐影響成紅軍戰士,那麼我們都扔掉槍桿子去印進步書刊去影響反動階級的軍隊警察特務豈不更輕鬆!」
「這……」
「這種說法如果是美妙的幻想,那麼把你的家庭和你接受的教育和影響與一個反動階級的爪牙——國民黨的狗特務連接起來,更切合規律也更合理!我沒有時間再看你尚不圓熟的特務手段……」
她又被送進囚窯。
她看著那兩個小戰士的臉,這是兩個相當英俊的臉孔。一個胖點,一個瘦點,比較起來那瘦的比胖的更英俊一些,月亮下就更顯得俊氣了。他們肯定都不識字,頂多到紅軍隊伍里來後認下了幾個字,肯定還沒染指過人類堆積如山的知識的書庫。他們投奔紅軍的動機首先是為了活下去。要他們明白她這樣能活下去的人為什麼還要與活不下去的他們一起冒死革命的道理,還需一些時日,起碼不是今晚就能理解的事。他們堅信不疑她是狗特務,使她雖然痛苦卻無法仇恨這兩個可愛的小戰友。即使對審問她的那位幹部的愚蠢狹隘和可笑的固執,她也無法仇視,她依然覺得他是她的尊敬的領導,只不過是被混入陣營的西安來的特務搞得六神無主了……
兩個戰士站起來,重新扛上他們的工具,鐵鍬和鐵杴,說:「走——」
她站起來,跟他們走上樑頂。要下樑了,梁下的那個溝道,可能就是她的葬身之地。她說:「把我的手捆起來,把我的嘴塞起來!」
倆戰士一愣,說:「下坡捆著手走不成!只要你不亂跑,不用捆了。」
她喊:「不!我要你照原樣捆著手,塞住嘴,走不下去我滾下去!」
「你瘋了?」
「我要麻木!」
他們再對視一下,就拉著她的胳膊,朝坡梁的背面走下去……
她沒有得到麻木,她清醒著。她又感到了窩囊……
教會辦的那所女子中學裡的女教員,好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個臉孔,一種腔調,一律都罵共產主義邪說。瘋女子的瘋勁終於忍不住:「老師,最好給我一本宣傳共產的書,看看到底怎麼混帳!」老師大驚失色:「你想要死啦?」她愈覺奇怪,愈神秘,愈想千方百計找到那樣一本書或一張報紙……果然,她成為共產主義學說狂熱的追隨者與實踐者了。那個把這樣的一本書借給她讀的人隨後成了她的丈夫,他們生過一個男孩,兩人投奔紅軍時把兒子寄養到男方的老家裡了。他和她是鄉黨,他也是古原上的一個財東的兒子。他黑黑的臉膛,十分強壯又十分俊。他在中山中學校,是學生地下組織的頭兒。她愛他愛得熱烈而瘋狂。他已經在半年前犧牲了,那個黑臉漢子。不知肅反小組還審查他不?
三年前,國民黨教育部長戴季陶來西安視察,要對學生代表訓示。她搞到了聽訓證,朝民樂園禮堂趕去。民樂園是個遊藝場所,雞腸小巷,七交八岔,交交岔岔里都是小門面小鋪店小吃鋪小茶館小把戲小婊子院,在這兒能看雜耍的說書的清唱的猴戲的表演,也能吃到甜的辣的酸的葷的素的熱的冷的各種風味飯食,還有高檔婊子低檔婊子以及一塊燒餅睡一覺的末等婊子可供各色嫖客選擇。西安的行政要員們出於萬全之策,出其不意地選定了這個下等國民遊藝娛樂的不大雅靜的場所讓戴部長屈尊露臉。
戴部長既有一表人才又有一表口才,從理論和道德的幾種角度闡釋委員長的學生應該潛心讀書抗日的事由政府來管的宗旨。他沒有料想到聽眾中正有一些蓄意破壞委員長的宗旨的赤黨學生,他們是專門給戴部長下巴底下支磚給眼裡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給臉上潑尿來的。講沒講幾句,一張張字條自下至上飛箭般傳遞到講台上,主持會議的人搪塞說,等講完話再回答問題。於是字條兒不傳了,有人站起來提問了,提問又變成亂紛紛的質問了:請問戴部長,眼看日本飛機要飛進潼關,學生怎麼念書?請問部長先生,不見你講一句抗日,句句倒離不了防共,現在是共產黨占中國的地盤大還是小日本侵略我國的地盤大?剿共當急還是驅逐倭寇當急?委員長到底犯了啥毛病?戴部長臉孔越拉越長結結巴巴支支吾吾氣急敗壞起來,說學生提出的問題正是赤化的言論。此刻禮堂里哄堂大笑,一聲尖銳的吶喊響徹禮堂:「打這小倭寇的乏走狗!」眾人一驚,半截磚頭飛將過去,直向戴季陶腦門砸去。接著是飛舞的石頭、酒瓶、木柴棒子。戴部長鑽到桌下,爬到窗前,跳出窗子,落荒而逃。戴部長驚魂未定,只說是古都西安屬歷朝歷代的聖地,民風淳厚的禮儀之邦,沒料到竟是磚頭瓦礫的幹活,倒應了關中多冷娃的笑談。
從西安最齷齪的角落向全城傳播著一個驚人的笑話,堂堂教育部長在民樂園挨了學生的磚頭,跳窗子跑球了!掄出頭一塊磚頭而且吶喊叫打的竟是一個女生!傳說這女生是陝北過來的一個紅軍的神槍手云云。其實呢?她是古原上的一個老財東的千金寵女,一個基督教會學校的學生……
她完全暴露了。她和她的黑丈夫把剛剛出世的兒子交給孩子的奶奶去餵養,就投奔紅軍游擊隊來了。她們先扮裝成一對洋場闊少,出了西安,再扮成一對討吃要喝的叫化子,終於走進了游擊隊的根據地……
兩架山樑之間的一道狹窄的河溝。從那架坡梁翻過來,下到河溝里,不容分說,他們把她的雙手和雙腳都捆縛起來,然後轉過身去,隨意選擇了一塊荒地,挖起坑來。
她瞅著他倆在揮鍬舞杴,給她挖造墓穴,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她只有窩囊了。
他們挖好了土坑,走過來,拉她走向土坑,給她解開腳上手上的繩子,在土坑前站住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她看看這個瘦的,又看看那個胖乎一點的,說:「你倆……叫我一聲……同志吧?」
「特務!」
她渾身一顫,隨之就跌進了上坑,瘋狂了似地喊:「你們終究會明白的!回去捎話給肅反小組那個眼鏡,他會後悔的……」
一九五○年,人民共和國第一個國慶紀念日到來的時候,她被追認為烈士。她叫張景文,窩囊至死時,年僅二十四歲。
1987.冬 從已經開花的粗布棉襖里撕下一疙瘩棉花,小心地撕開,輕輕地扯大,把那已經板結的棉套兒撕扯得松鬆軟軟。攤開,再把銅錢大的一塊綴滿蠶籽兒的黑麻紙鋪上,包裹起來,裝到貼著胸膛的內衣口袋裡,暖著。在老師吹響的哨聲里,我慌忙奔進由關帝廟改成的教室,坐在自個從家裡搬來的大方桌的一側,把書本打開。
老師駝著背,從油漆剝落的廟門口走進來,站住,側過頭把小小的教室掃視一周,然後走上搬掉了關老爺泥像的磚台。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只有我的鄰桌小明兒的風葫蘆嗓門裡,發出吱吱吱的出氣聲。
「一年級寫大字,三、四年級寫小字,二年級上課。」
老師把一張乘法表掛在黑板上,用那根溜光的教鞭指著,領我們讀起來:
「六一得六……」
我念著,偷偷摸摸胸口,那軟軟的棉團兒,已經被身體暖熱了。
「六九五十四。」
胸口上似乎有毛毛蟲在蠕動,痒痒兒的,我想把那棉團掏出來。瞧瞧老師,那一雙眼睛正盯著我,我立即挺直了身子……
難以忍耐的期待中,一節課後,我跑出教室,躲在廟後的房檐下(風葫蘆說蠶兒見不得太陽),綻開棉團兒,啊呀!出殼了!在那塊黑麻紙上,爬著兩條螞蟻一樣的小蠶,一動也不動。兩顆原是紫黑的蠶籽兒變成了白色,旁邊開著一個小洞。我取出早已備好的小洋鐵盒,用一根雞毛把小蠶兒粘起來,輕輕放到盒子裡的蒲公英葉子上。再一細看,有兩條蠶兒剛剛咬開外殼,伸出黑黑的頭來,那多半截身子還卡在殼兒里,吃力地蠕動著。
「叮……」上課的哨兒響了。
「二年級寫大字……」
寫大字,真好啊!老師給四年級講課了。我取出仿紙,鋪進影格,揭開墨盒……那兩條小蠶兒出殼了吧?出殼了,千萬可別壓死了。
我終於忍不住,掏出棉團兒來。那兩條蠶兒果然出殼了,又有三、四條咬透了外殼。我取出雞毛,揭開小洋鐵盒。風葫蘆悄悄竄過來,給我幫忙,拴牛也把頭擠過來了……
「哐」地一聲,我的頭頂挨了重重的一擊,眼裡直冒金星,幾乎從木凳上翻跌下去,教室里立時騰起一片笑聲。我看見了老師,背著的雙手裡握著教鞭,站在我的身後。慌亂中,鐵盒和棉團兒都掉在地上了。我忍著頭頂上火燒火燎的疼痛,眼睛仍然偷偷瞄著扣在地上的鐵盒。
老師的一隻大腳伸過來,從我坐的木凳旁邊伸到桌子底下去了。一下,踩扁了那隻小洋鐵盒;又一腳,踩爛了包著蠶籽兒的棉團兒……我立時閉上眼睛,那剛剛出殼的蠶兒啊……
老師又走回四年級那第一排桌子的前頭去了。教室里靜得像空寂的山谷。
放學了,我回到家裡,一進門,媽就喊:「去,給老師送飯去!」
又輪著我們家管飯了。我沒動,也沒吭聲。
「噢!像是受了罰!」媽媽看著我的臉,猜測說,「保險又是貪耍,不好好寫字!」
我仍然立在炕邊,沒有說話。
媽媽順手摸摸我額頭上的「毛蓋兒」,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啊呀!頭上這麼大的疙瘩?」她撥開頭髮,看著,叫著,「滲出血了!這先生,打娃打得這樣狠!頭頂上敢亂打……」
我的眼淚流下來了。
「不打不成材!」父親在院子裡劈柴,高聲說,「學生哪有不挨板子的?」
媽媽嘆口氣:「給老師送飯去。」
「我不去!」
「去!」父親威嚴地命令,「老師在學堂,就是父母,打是為你學好!」
我一手提著裝滿小米稀飯的陶瓷罐,一手提著竹籃,竹籃里裝著雪白的蒸饃,菜碟,辣碟,走出了街門。這樣白的饃饃,我大概只有在過年過節時才能嘗到的。
進了老師住的那間小房子,我鞠了躬,把罐和竹籃放到桌子上,就退出門來,站在門外的土場上等,待老師吃完,再去取……
「來!」從小房裡發出一聲傳呼,老師吃完了。
我進了小房,去收拾那罐兒碟兒。
老師擋住我的手,指著花碟子,說:「把這些東西帶回去,不准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