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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傍晚溫馨的河風吹過葦叢,她的散亂的鬢髮拂到他的臉上,她閉著眼睛,靠在他的肩頭上。
「朝鮮很遠嗎?」
「很遠。」
「你……不去……不成嗎?」
「我是青年團員。」
「我總覺得……害怕。」
「甭怕。」
「我想你了怎辦?」
「……」
他回答不了了,看見她的臉上,淚珠咕嚕咕嚕滾落下來。
「甭哭。」他說,自己喉頭也哽住了。
「我沒哭。」她噘起嘴,「當面把眼淚流完,省得你走後再流。」
「我走了,誰都放心得下。爸和媽年齡還不大,有哥哥照看。」他說,「只有你……一個人……」
「甭掛念我。」她看他難受了,反倒一挺身子,給他寬心,「我小時候啥苦都吃過,現時好到天上了。爸媽人都老好,待我也好,我跟在親娘跟前一樣……」
多好的妻子啊!
「朝鮮在哪兒?」她問。
「在那邊。」他指著東邊的天空。河柳和白楊織成的濃密的林帶。老鷹在五月湛藍的天空悠然展翅。秦嶺的群峰隱沒在淡淡的灰霧裡。
「我們離得太遠了。」他說。
「不遠。」她說,「你永遠在我跟前。」
她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他們新婚第一夜裡,他捉著她的手,寫下倆人名字的那張紙,紙上有她畫的一顆心的圖像。那枚被夫妻合吮過的銅錢,當地一聲掉在石頭上了。
「你日夜都在我心裡。」
遠處有腳步響,宋濤放開摟著秀芬肩膀的手。葦叢中的荒糙地上,閃過一個人挎著糙籠的身影。他看出來,那是父親,知趣地躲到葦叢中去了……
冬季里,雪把一切都嚴嚴地遮蓋著,分不清葦園、稻田和麥地,呱呱鳥早已飛回南方過冬去了。他靜靜地站在大柳樹下,哪一塊河石,是秀芬掄著棒槌給他搓洗衣服來呢?
冬日的太陽遲遲從東山群峰的巔頂露出臉來,雪野里反she出耀眼的光環,雪在變幻著色彩,這是十分明麗壯觀的景象。
走上河堤,有一條在雪地里任意踩踏出來的便道,直通南宋村。
他從朝鮮光榮回歸,到城裡一家工廠當宣傳科長了。每個星期六,騎著自行車回來,和父母妻子歡聚一天,留下工資的大部,周日晚再去城裡工廠上班,一家人和美地過日子,左鄰右舍誰不誇他們一家人啊!公公是最好的阿公,母親是頂賢明的婆婆,媳婦是賢慧的媳婦,而他,是南宋村當時頂有出息、干成大事的偉人!可誰能料到,不過兩年,在朝鮮僅僅只是認識的一位女文工團員分配到了宣傳科,這兒是正在掀起新的建設熱cháo的古老的城市,兩個從戰火中結識的戰友,從同志和上下級的關係,很快發展到……他和她結婚了。
重新結婚是歡樂的,而與秀芬離異是痛苦的,沒有文工團員給他的歡樂作安慰,他是無法忍受離異的痛苦的。父親是一個傳統道德的忠誠衛士,母親是太喜歡秀芬了。他在朝鮮的幾年裡,和家庭多少有些陌生了,而秀芬卻和這個家庭結成了血肉交鑄的關係……父親和母親,居然下決心趕走了叛逆的兒子,甘願繼續和一個異姓的媳婦過他們的農家生活。
「滾!至死,你都甭進我的家門!」父親說。
「你享你的榮華富貴,俺過俺的莊稼漢日月,俺和孫孫餓死,不求拜你娃子!」母親「咣噹」一聲,把街門關上了。
他從緊關著的街門口,走到村口,四下的樹後牆惻隱藏著看熱鬧的村人,是一種怎樣卑視的眼目!他沉重地走出村,過了木板橋,進了城……
他和後妻的家庭是幸福的。她比秀芬長得聰穎,眉目傳情,面貌秀氣,皮膚細膩,說話和氣,知書識禮,對他體貼愛護……短短的狂熱時期一過,他卻總也感覺不到秀芬那些特有的東西,他常常暗暗思念她,有一種負疚的心情。如果秀芬也像父母一樣刻毒的罵他,咒他,也許會把她最初給他的幸福而美好的印象沖刷掉。可是,她除了哭,就是苦心勸,勸不下,她就任他去了,什麼也不說……
在城裡偶爾遇見南宋村的鄉黨,他托他們帶些錢和衣物給孩子,想不到,過後又被南宋村進城的鄉黨用包裹帶回來了,而且捎來母親或是父親的話:「黃面饃,稠米湯,能養大宋濤,也就能養大孫孫!」
他開始憎恨父親和母親。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秀芬一直寡居著。新社會,有這樣頑固的阿公和婆婆,秀芬太苦了。如果她能找到一個可心的丈夫,對他的心是一種安慰。可是許多年過去了,她仍然在沒有丈夫的阿公阿婆家裡過活著,這樣的日月,她怎麼過啊……
算著兒子已足二十的成年年齡,他早已升任人員和設備擴大了幾倍的中型工廠的副廠長了。適逢工廠招工,破例地有一批招收農村青年的名額。他想到兒子,是盡父親最後也是最初的一次責任了,他寫了急信,要兒子來找他。
兒子沒有來,任何人也沒有來,卻收到一封信,說他在農村生活尚好,爺爺和奶奶年邁了,母親也接近晚年,農村生產隊裡,沒有一個男勞力是不行的,吃水都困難……
踏上場塄,一眼就看見他家的門樓、土圍牆。門鎖著,顯然,一家人不在。臨河這一排老莊基的東邊,過去是一片荒樹園子,他和夥伴們掏鳥蛋、打彈弓的樂園,現在是一排整齊的新住宅區,一律是磚包牆,寬敞的新式門窗,現出一片紅色的機制大瓦,莊前屋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樹木,標誌著房屋落成的遲早,那兒擁著一堆人,他隱約得知,兒子已經蓋起一院新房,肯定就在那裡了。
年輕小伙和媳婦們,沒有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他們。直到門前人多的地方,才有一位老婦人擠眨著眼睛:「這不是濤娃子嗎?」他也認出,這是二嬸,強迫他把合歡銅錢填到嘴裡去的二嬸呀,老得佝僂著腰,拄著拐杖,頭髮全白了,像田野里的雪。她驚嘆他也老了!
好多年長的老者圍住他,問長問短,全沒有記恨他的意思,他們當年不能容忍他的心情現在淡忘了,和他客客氣氣說話,羨慕他升了官,發了財,是城裡人了。
二嬸指使一位中年媳婦,叫秀芬出來迎接客人。她知道他此刻的難處,怎麼貿然進去呢?二嬸真是好二嬸,老了仍然知人心。那媳婦旋即出來,在二嬸耳根悄悄說著什麼。他猜到了,前妻秀芬不來迎接他。二嬸裝做無事一樣:「走!跟二嬸進。」
他跟二嬸走著,身後傳來鄉黨們的竊竊議論:
「現時看,當時人家在城裡成家,倒是對!」
「吃穿不愁腸,兒女有工作!有文化人看世事就是遠……」
「比咱笨莊稼人眼光寬哩!」
是這樣嗎?莊稼人現在這樣看世事了。鄉黨們對他這樣評議了。他卻想著,如果當初不離開秀芬,現在在故鄉的田園裡修一院房,退休之後,幫兒子種種自留地,責任田,前院裡養點花,後院養些雞,傍晚到小河裡釣魚,又何嘗不如城市那兩三間小閣樓呢?他愈到晚年,愈覺得鄉村的親切。可是,鄉里人現在卻贊成他當時是有遠見的舉動……
大門用黑漆刷飾一新,勾著紅邊,門框上貼著大紅對聯。院子上空吊搭起葦席,擋著寒風,席棚下擺著一排排桌凳,後院臨時安頓著廚房,傳出滾油的爆響。
走過院子,裡屋門口,老態龍鐘的母親和鬢絲灰白的秀芬,在迎接他。
「媽——」他走到跟前,帶著懺悔的真誠口氣,聲音哽住了,頓一頓,他轉過臉,「秀芬——」
母親的多皺的嘴角痙攣似地抽動著,沒有應聲。
「你……回來了!」秀芬招呼他,眉間現出兩道皺摺,「坐屋裡。」
二十多年沒有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了。顯然,聲音和她的容顏一樣蒼老了,渾厚了,隱伏著暗暗的悲涼的韻味。
……我不識字,你不嫌棄嗎?
……你……永遠在我心裡!
他在椅子上坐下,那麼迫切地點燃了一支煙,問母親:「俺爸呢?」
「餵牛去了。」母親說,「和宋老大家合夥養了一頭母牛。」
父親該有七十六七了,還在餵牛,兒子卻按照國家規定的職工勞動條例,過不了幾年就該退休了。
一個年輕小伙端著木盤進來了,放在他面前的,是家鄉的臊子麵,每當過年過節,紅白喜事,莊稼人早飯都是一律的臊子麵。肉丁、豆腐,黃花和木耳燴制的臊子,那味道留在兒時的記憶里,至今不忘。進城以後,也沒少吃這種麵條,可味道和母親做出來的差遠了。他一早趕路,腹中空空,那碗裡的香味,一下了撩撥起他的食慾來。
他捏滅了煙,抓起紅漆竹筷,攪動起長長的機制麵條。這當兒,秀芬卻搶先一步,從他筷下把碗端起來了。他一愣,揚起頭,她要懲治他、報復他嗎?
「我去冒一下滾水。」秀芬說。
宋濤腦子裡嗡地一聲,足足麻木了半分鐘,像突然遭到電擊一般……
她和他結婚的那年夏天,熱得人心燒目亂,她給他用新打的井水冰了一碗涼麵,拌了香油,調了芝麻鹽,他吃得好香。可是,到後晌,他的肚疼病犯了,疼得在炕上打滾。
她急得撓頭抓腮,手慌腳亂,眼淚直流。
母親進來了,問:「晌午吃啥飯來?我不在。」
「涼麵。」她緊張地回答。
「他自小肚子不好,不能吃涼飯。過了涼水的面,要到滾水裡再冒一下。」母親說,並沒有責難的意思,「我忘了叮囑你。」
「可他……咋不說呢?」她流著眼淚,怨自己也怨他,那怨聲里含著怎樣一種摯情啊。
「他貪嘴!」母親疼愛地看著兒媳,替她解脫。接著就坐在炕上,伸出一隻手,撩起衣襟,在他的肚子上揉撫著。他偷喝了河渠里的水,他偷摘了人家的酸杏毛桃,一次次害得肚子疼的時候,母親就這樣揉得他安然入睡,母親的那雙手啊!
母親揉了一會兒,說她還有事,就出去了。
他和她都明白:母親是在給兒媳做示範。
她照母親在炕上的姿勢坐好,把手伸到他的肚皮上,輕輕地按著、揉著……那是區別於母親的一雙溫柔的手……
……我去冒一下。
她還記得他不能吃涼飯的毛病,而他自己連這一點也忘記了。在朝鮮戰場的烽火硝煙里,惡劣的自然環境,早已鍛鍊出他一副消鐵化石的胃腸……可她還記著!
……我去冒一下!
秀芬端著一碗麵進來了,雙手遞到他的手裡,然後轉過身,低著頭,坐到母親旁邊的一條凳子上,頭低著。
他看著冒著熱氣的面碗,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酸痛,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滴在碗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