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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離就離!」侯志峰怒不可抑,「我離不得你這號惡鬼嗎?」
「誰不離不是人……」
倆人扯到街道上來了。
左鄰右舍奔來幾個鄰居,拉拉扯扯,女人們封住秀絨,男人們勸住志峰,問起鬧仗的原因。
問起鬧仗的原因,侯志峰說不出口了,只是唉嘆婆娘太不象話了。秀絨也說不出口,只是哇地一聲哭起來,說他當了官,看不上農村婦女,要尋洋婆娘,云云。
鄰居嬸嬸嫂嫂們死拉活拽,把秀絨拉走了。
人們走散了,孩子抬水還沒回來,他越想越氣不順,後悔自己不該回家來。
他提上兜,擰開車鎖,推著車子出了門,回公社去。他今天第一次站在女人面前,顯示了他並不怕她。雖然沒有完全勝利,卻也沒有示弱,她也就是那麼一回事了。
翻過一道不太高的坡梁,可以看見公社所在的小鎮了。這兒是公社的制高點,可以眺望河口公社秀麗的田園和村舍。太陽已經西沉,坡上秋風習習,河川的青紗帳里,浮動著淡淡的辱白色的水汽,貫穿河口公社的那條柏油大路,車來人往,隱隱傳來汽車的鳴叫。這是他的家鄉,可愛的家鄉啊!
他背著裝滿饃饃的口袋,從鄉村到城裡中學念書的那陣,路是不足一米寬,晴天黃土撲撲,雨天稀泥滑溜,他靠著新中國學校里的助學金,讀到中學了,高中快要畢業了。
他被抽調出來作校團總支書記,沒有考大學。他的年齡超過三十五歲的時候,顯然已不適宜做青年工作了,縣委把他派到河口公社做黨的基層幹部來了。
眨眼就到四十歲——不惑之年了。他惑過沒有?惑過。當他被「鐵桿保皇」的紙帽壓得直不起腰的時候,他何止於惑,簡直糊塗莫名了。現在還惑嗎?
在河口公社這塊土地上,他生活和工作著,四十年了,那些村村寨寨的鄉親,像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一樣,在這裡勞動著,生活著。他能做出有愧於他們的事嗎?
侯志峰忽然記起中學時期一位班主任的話來。那是進入高中的第一天,陌生的班主任走進教室,和他的又一班新生見面。他是一位語文教員,聲情並茂,像朗誦詩一樣和同學們第一次開口:
「你們今天已經跨上了新的里程,
三年後,你們將走向生活的各個領域。
我願你們,從年輕的時候,
就注意培養自己——
心靈中的一塊綠地……」
培養和保持心靈中的這一塊綠地,真是不容易呢!有多少誘惑企圖污染它啊!
他從糙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的糙屑,推動車子,晚霞愈加燦爛了。
1982.6.17糙成
7.10改定 早班遠郊公共汽車開進桑樹鎮,把古老的鄉村小鎮從黎明前的酣睡中驚醒了。宋濤從「咣噹」一聲自動打開的車門裡下來,踏著厚厚的積雪,向鎮外走去。他與前妻所生的兒子今天結婚。他是趕早回到鄉下來參加兒子的婚禮的。他得知這個消息是在昨天,置買什麼東西顯然已經來不及了,腰裡裝著三百元現鈔,讓孩子們日後再去置買他們需要的物品,比他買什麼禮物可能更合乎實際。
大雪覆蓋了原野。黎明的微曦中,無垠的雪原閃著清冷的白光。從桑樹鎮通南宋村的小路早已拓寬了,雪路上有汽車或拖拉機碾過的轍印。路兩邊的白楊長得小桶粗了。像兩堵齊刷刷的牆壁,一直伸展到黑黝黝的河灘里。黎明時的風好冷啊,田野寂然無聲,軟軟的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宋濤穿著長袍,戴著禮帽,帽殼上纏著一匝紅綢子,被前呼後擁著,走在這條小路上。他的身後,是在嗩吶鳴奏中忽閃忽閃行進的花轎,轎里坐著尚未見面的媳婦。
嗚嗚哇……嗚嗚哇……悠揚的嗩吶聲吹得宋濤腦子裡混沌一片,總是像在問,是啥樣……是啥樣……
當左鄰右舍的嬸娘和嫂子們把蒙著臉的新娘攙進新房,他立即跳上炕去,蹺起一隻腿,想從新娘的頭頂繞一匝。這是自古流傳下來的風俗,為了防止新娘婚後瘋長,新娘進門先蹺一個「尿騷」。她的個子又幾乎和他一樣,還敢再長嗎?儘管他當時已經是小學教員了,仍然很認真地蹺起腿來。
她似乎早有所料,一揚手,就把他的腿隔到一邊去了。他打個趔趄,想再次抬腳,她已經躲到牆根,遠遠地站著。
他跳下炕來,在隔壁二嬸努嘴示意下,忐忑不安地揭起蒙在她臉上的紅布,心裡嗡地一下,血涌到臉上,眼睛也花了,那是一張多麼漂亮的臉蛋呀!
她羞怯地瞧他一眼,就頷首低眉,坐在椅子上,雙手搭在膝間,一動不動……
一批又一批的親戚坐過席,挎上提盒籠兒上路了。夜晚鬧房的小伙子們也離去了。所有繁冗的鄉村傳統結婚禮儀的最後一道手續,是新婚夫妻吃合歡餛飩。餛飩是由娘家兒女雙全的嫂子們捏的,裝在一隻紅漆木盒裡,由弟弟跟隨花轎提來的。他的二嬸從廚房裡端著一隻木盤進來了,木盤裡有兩隻金邊細碗,兩雙新筷,他早已聽過母親的叮囑,默默地急吃急咽,想一口咬到那隻包著一枚銅錢的餛飩,那是福氣和吉祥的象徵。她卻慢吞細嚼,並不在意的樣子。眼看碗裡只留下三四個餛飩的時候,二嬸一把奪過,又把她的碗遞到他手裡。
輕輕一聲磣牙的咯響,他看見,從她細密的牙齒間,夾著一枚金黃的銅錢。她的臉略一紅,把銅錢交到二嬸手裡。
「俺娃有福。」二嬸笑著,拍著她的頭,「跟了個女婿是先生,誰有這福氣!」
二嬸把銅錢遞過去,很嚴肅的擱在他的手心裡,用眼睛和嘴巴同時示意:放到嘴裡去!
金黃色的銅錢,濕溜溜的,粘著她的唾液。他有點不好意思,一抬眼,她正專注地盯著他,神情嚴肅極了,她在揣測和試驗,他嫌她的口液髒嗎?他一把把銅錢填到嘴裡,那銅錢使他的口腔里產生一股奇異的感覺,淡淡的,甜甜的,心兒在胸腔里忽悠悠飄動起來。一側頭,他看見她低下頭去,臉頰上浮起一層紅暈,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二嬸,我咽到肚裡去了!」他故作懊惱地說。
二嬸嗔笑著,從他嘴裡掏出銅錢,壓在炕席下,拍拍手,狡黠地一笑,壓低聲兒:「知道不?倆人的頭要壓著銅錢……」旋即走出門,從外面把門拉上了。
她的臉騰地飛紅了,雙手捂在臉頰上,彎下腰去了。
他的臉發燒,呆呆地坐著,出著粗氣。院裡走過父親和母親送二嬸出門回家的腳步聲,街門「咣噹」一聲插上門栓了,父母在裡屋住的木板也響起關閉時的吱扭聲,小院裡靜息下來了。
他輕輕關上房門,心跳得更厲害了。她仍然雙手捂著臉頰,彎著腰,低著頭,壓抑著的出氣聲,越來越不勻稱。他站在窄小的廈房的腳地,瞧著離他兩三尺遠的媳婦,似乎今天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早就熟悉的。是的,他日夜在心裡渴盼著、盼望著、描繪著的,不就是這樣一位可心的人兒嗎?不,她比他想像中的朦朧的影子生動多了。
他沒有陌生感,先是輕輕地摟住她渾實的肩膀。今天清早才挽起的髮髻,把蓬鬆的劉海和鬢髮一齊攏梳到腦後那個頭髮疙瘩里,作姑娘時覆蓋著的耳朵和脖頸露出來了,像剛剛揭開的豆芽的顏色。她的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氣(不是脂粉)撲到他的臉上來。他緊緊地擁抱著那溫熱的肩頭。
「你……甭……」她掙脫開他的手臂,自己也挺身坐端了,「我有話……跟你說。」
「說呀!我聽著。」他在另一隻椅子上坐下。
「我……」她抬起頭,沉靜地瞧著他,「我不識字……你不嫌棄嗎?」
「我教你認字,寫字。」他笑了,當是什麼嚴重事情,並且隨即攤開一張紙,拔出插在制服口袋上的水筆,在紙上寫起來,「看,這是你的名字:田——秀——芬。」
「我能學會嗎?」
「能!」
他把水筆塞到她手裡,把她的手和筆一起握在自己手心,臉貼著她的頭髮,在紙上一筆一畫寫下她的名字。
她側過頭來,眼裡騰起一縷霧樣的東西,像小河早春瀰漫的水汽,顫著聲說:「再幫我,寫下你的名字……」
她在兩個名字之間,畫著一顆拙劣的心的圖樣,然後端詳著,久久地端詳著,摺疊好,從席下取出那枚銅錢,包在紙折里,又壓在席下。
他恍然醒悟,這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姑娘,有著怎樣的細膩的感情啊!
她走到他的跟前,沉靜地盯著他的眼睛,然後撲跌進他的懷裡:「哥……」
一輛手扶拖拉機開過來,車輪濺起的雪粒甩到他的臉上,涼冰冰的。車上坐著男女農民,女人們用頭巾包裹著臉頰,只露出眼睛,男人們把耳扇緊緊拴在下巴底下,臉凍得紅紅的。臘月中旬了,傳統的新春佳節就要來臨了,他們大約都是一早趕到鎮上去置辦年貨的。
天色完全亮了,雪原上白茫茫一片。臨近村莊裡的大喇叭正在播出當日新聞,打破了黎明時天地間靜謐的氣氛。湛藍的天空像一望無際的藍色錦緞,白色的原野似無限伸展的白綢。驟然而降又驟然而止的大雪,把入冬以來乾旱的黃塵洗濯得乾乾淨淨,大地淨潔,高空深遠,空氣清新,這是生養他的北方故鄉的田園。
離開大路,斜插上一條積雪茸茸的小道,他走到河沿上來了。河灘上的雪似乎更厚,一堆堆的河卵石,包裹著雪衣,一條細流在雪地里彎來繞去,嘩嘩響著。河道兩岸修起高大的河堤,臨水面用水泥砌成一方一塊的護坡。河堤上高大的楊樹和柳樹,枝條上繡著一層雪。
河上架著木板橋,河對岸就是他的村莊,宋濤一步一步,終於從滑溜的木板橋上走到對岸了。那株大柳樹,有兩三合抱粗了,中間似乎已經空心,而枝條依然稠密,臨近水,柳樹的壽命是很長久的……
「你怎跑到這兒來!」從他村子裡下了河,順著彎彎曲曲的河岸走下來,在大柳樹下,看見了秀芬,她蹲在河邊洗衣服,搓呀,捶呀,涮呀,河水中飄流著皂角的白色泡沫。「回吧!」
「我一會兒就洗完咧。」秀芬轉過頭來,輕輕噓口氣,嫵媚地笑著,「馬上完。」
「回去!」他抓住裝衣服的籠,「回去,陪我坐在屋裡,啥也甭干!咱倆在一起……只有三天了……」
「你坐在這兒。」她指著身邊的一塊石頭,「你不能穿著髒衣服走呀!」
「歇一會兒。」他說。
她多情地盯他一眼,溫順地笑笑,把手上的水在衣襟上擦擦,和他靠肩坐在柳樹下。四周是高過人頭的葦叢,呱呱鳥的叫聲響成一片,它們在葦叢里追逐、嬉戲、熱戀,然後合夥銜糙造窩,產卵,哺育幼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