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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心窄嗎?即使心懷寬闊到能容納高山大河,也不能有一塊角落藏污納垢。侯副書記要是在公社黨員幹部會上,會這樣深刻而生動地演講的。現在,說著這種錯話的,是他的老婆,一個農村婦女中的粘漿子,她才不管他是堂堂的人民公社黨委的副書記呢!她敢碰撞他,她也愛撫他。急了,她敢開口罵他。他怎麼辦?他們經人介紹見面時,她怯生生坐在屋子的角落裡,羞得抬不起頭來,一個實實在在的農村姑娘,生養了兩個孩子,當了四口之家的家庭主婦,現在潑辣而蠻不講理了!她一晌不缺地掙工分,一會兒不閒地忙裡忙外,為一分錢和賣菜的人爭呀吵呀,丟了一個雞蛋在街巷叫罵……他給她講了多少道理,她反倒越來越潑了,「農業社裡興時的是惡人!老好人盡受欺侮!」
唉唉,有什麼辦法呢!他把她壓在自己胸脯上的粗壯的胳膊挪下來,哎噓一聲,作出決定,算了!不必再惹這位惹不起了……
窩窩囊囊地過完了星期天,周一清早,侯志峰出了家門,上班去了。他發覺,他的精神處於一種難以控制的敏感狀態中。
「侯書記,起得早!」
「老侯,上班呀!」
……
和他打招呼的人中,有的是他中學時期的同學,有的是臨村的鄉黨。他是當地人,又是當地地方黨的基層組織的負責幹部,熟人老友總是以尊重的口氣和他說話。他卻不敢把眼光在那些熱情的臉上久留,只是勉強地裝出一副生硬的微笑,支應過去了。那些通過合法的或非法的手段,貪饞地吞食人民的財富的傢伙,居然能夠心安理得地奢談革命和道德,他佩服他們了,那也是一種本領,需要怎樣的力量來保持自我的心理平衡呢?
走到公社機關門口,四方水泥柱上,掛著中國共產黨河口公社委員會的白底紅漆大字的牌子,心裡覺得更愧了。往常,出出進進,似乎不大留神,今天,那牌子上的紅字顯得特別顯眼了。
初夏的清晨,微風吹動泡桐樹的綠葉,公社小院裡很靜,好多門上掛著鐵鎖,他無疑是早到者。
辦公室小喬把一卷夾著公文的卷宗放到桌上,笑笑就走了。
他打開卷宗,看看有什麼急件需要立即辦理。隔了一個星期日,又是這樣厚一摞公文,人民公社包攬多少事情呀!
大清早,院子裡就吵鬧起來。兩個農民,撕扯著走到他的門口,其中一個滿臉血污。
「侯書記,你看,他把我打成……」滿臉血污的社員在陳訴,「哎呀——」
「你甭給我賴帳!」另一個更硬,「他把鼻血抹到臉上,裝哩!」
問問原由,不過是分糧中有五斤差錯,一場不大的官司。侯志峰說:「先到衛生院去擦洗了血,有傷包紮了,再來說話。」
兩個社員出門以後,他又坐下來。五斤小麥,值不到一塊錢,打得頭破血流。一百塊錢,白送來,偷偷夾在點心盒子裡。一百塊錢能買多少小麥呢?他將怎樣出以公正之心去評判這個不大的經濟糾紛呢?
卷宗里有一份通報,是縣委發出的列印件,地處秦嶺山區的岔子公社的一位副社長,參與了盜伐森林的活動,給開除黨籍了。通報前面有縣委加的按語,要求在各級黨員會議上傳達,以示警戒。黨的紀律是無情的。掛著共產黨的招牌去干危害國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投機分子,遲早會被剔除出黨的隊伍……黨委書記者嚴已經批閱過了,要他在全社黨員會上講讀。他是分管黨委組織和宣傳工作的……
必須卸下這個精神負擔!唯一挽回的辦法,就是立即還清那一百塊錢。既不能讓老婆知道,也不要給組織說了。組織上倘若一宣傳,卻可能引起家庭的矛盾。家庭矛盾鬧得他早已疲倦了。他不怕她,無非是他比她更顧及影響,想得更多些罷了。算了,只要自己良心上能過去就行了!
急急趕到汪水寨村口,侯志峰跳下自行車。他至今不知道妻子的妹妹家的門中叔叔的名字。民辦教師是有目共睹的一個職業,他打問出來,民辦教師的父親叫汪生俊。
汪生俊正在院裡的豬圈旁拋土墊圈,扔下杴,笑嘻嘻地讓他坐到屋裡。
「你所反映的問題,我負責去調查解決。」侯志峰坐下,把汪生俊硬塞到手裡的紙菸接住,又擱在桌上,他不會抽菸,「問題是會得到合理解決的,你放心。」
「沒摻得一點假,你儘管調查。」汪生俊說。
「這個——錢,」侯志峰從內衣口袋掏出十張十元票,放到桌子上,這是他剛剛借來的,「點點你的錢數。」
「這——唉!」汪生俊慌忙抓起錢,又塞回他的手裡,連他的手一齊抓緊不放,「你這人——」
「放開手!」侯志峰生氣了,惱怒了。他討厭那張巴結的笑臉,即使他反映的問題屬實,他也令他討厭了!他給他的家庭平添了麻煩,害得他活活兒受了兩天煎熬。「你再不聽勸,我就把這錢交到縣上去!」
汪生俊的手鬆了,起先是愣神,後是吃驚,隨之就尷尬絕望了。
「我走了。」侯志峰站起身。
渾身輕鬆自如了,心兒又穩穩實實地落到實處,正常地有節奏地搏動著。他揚起頭,走出汪水寨的村巷,行走在鄉野間的黃土路上,高原上的初夏時節,梯田裡卷迭著一層層綠浪,點綴著幾株桃樹和杏樹的墨綠色的帳篷,落日前的一瞬,正呈現出一派絢爛的色彩。他踏著自行車,朝中心小學的方向馳去。
實在料想不到,汪生俊本人就是大隊支書的近門哥哥,他的兒子原來進學校當民辦教師,憑藉的就是支書哥哥的權力。他的兒子不僅沒有體音美方面的特長,連一二年級學生也組織不到一起。他在十年動亂中讀完小學和初中,嚴格地說,他本人現在應該坐到四年級教室里去重新學習。
問題不是很簡單嗎?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如何歸還一百元欠款的債務了。
每月開資以後,他照例把二十元錢交給秀絨,由她去安排家庭的吃穿用度,留下十九元五角。要是每月節約出十塊,需得十個月。要是咬咬牙,每月節約下十五元呢,七個月就做到了。公社的伙食是很便宜的,一周吃一次肉,平時一天花一毛錢菜金,他毫不躊躇地把每周一次的一頓肉食縮減了。
困難的是由他參加的會議太多了,每周幾乎都要進一二次縣城,路費是一個很難避免的開銷。人下了狠心,辦法總是可以找到的。他在會前趕到縣城,端直走進牛羊肉煮饃館,站在只有一隻拳頭大的售票窗口前,遞進五毛票兒,說:「要小份。」小份三毛,燒餅一毛五,四毛五分錢就可以飽餐一頓了。國家財經紀律給幹部規定,在本縣出差,憑發票每天補助四毛伙食費,他只需在銷五分錢,這是早就預算好了的。
接過售票員從窗口塞出來的票捲兒,他不急走,在屁股後面擁擠著的買票者前頭,仍然認真地說:
「給一張發票。」
他吃得很滿意,然後走進縣委禮堂坐下,取出筆記本,擰開水筆,把縣委關於某項工作的安排意見詳細記錄下來。他不羨慕任何衣著上比他闊綽的同行,也不參與議論市場上新添了什麼文明家俱和時裝。他按自己三十九元五角的生活水準生活著。他坐在會場裡的靠背連椅上,端端正正,既不傲慢,也不畏縮。工資收入低微,穿著袖肘上和屁股上都納著補丁的中年的黨的工作者,精神上並不比任何在坐的同志低下或空虛,收入的多少,吃穿的優劣,並不決定人存在的價值。
他的水筆在日記本的細格上移動,記錄著縣委領導的指示,什麼還帳借債的事,早已逃匿的無影無蹤囉。
春去秋來,他已經攢下七十多元錢了,恰好上級給公社幹部增加了一項下鄉補助費,辦公室小喬一次給他送來三十塊,說是累計前半年的總數。他喜出望外,立即湊夠一百元,一舉還清了債務。窩在心裡的那一汪污水,至此徹底盪除乾淨了!
他特別思念孩子。半年多來,每周六回家,給孩子的少許糖果也節約了。此刻,他感到未免太苛刻了,孩子畢竟是孩子,誰小時候又不貪嘴呢?尤其是鄉村裡的娃娃,本來就已經夠節儉的了。他走進供銷社,買了一塊錢的糖果,破費了,今天應該回家去看看。
家家冒炊煙,柴煙凝繞在村莊的上空,形成一幕淡藍的霧團。伏後的陰天晌午,漚熱漚熱。他走進院子,看見女人坐在灶下燒鍋。他停住自行車,呼兒子,喚女兒,倆娃睜著淡漠的眼睛,遲疑地走到跟前來,他倆早已不指望父親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口福了。
「吃糖。」他把紙包解開,放到桌子上。
倆娃立即歡蹦起來,叫爸爸時聲音也甜了。
灶房裡的風箱噼噼啪啪響著,分明是有意摔打的聲音。碟碗在案板上很不安的碰撞,聲音十分刺耳,這是女人向他挑釁的失兆。
他的快活的情緒被破壞了,又是什麼不順心的事?或是她蓄意要引起紛擾呢?明顯是蓄意的!他不吭聲,等待事態的發展。
「抬水去!」她吆喝孩子,「我一天掙死累死,侍候死人哩!」
倆娃怯生生地低下頭,不吃不嚼了。
「咋回事呀?」他不能不搭話了。
「滾!」她走進裡屋來,喝斥孩子,「抬水去!」
孩子相繼出了門。
「我問你……你做得好大方的事呀?」她顯然早已經忍受不住,「你瞞著我……你……」
她隱約提到那一百元的事,說她要不是今天早晨去妹妹家,她要被他瞞哄一輩子了!
侯志峰一聽還是為那一百元的事,心中驟然竄起一股火氣。半年來,他為積攢一百元,受了多少艱難!他不責難她,已經夠寬容的了。她反倒向他挑事逗火,太不象話了!他還要在河口公社工作,日後難免再次遇到類似點心盒裡夾鈔票的事!要是由她收受賄賂,由他悄悄節約還債,那還得了嗎?既然她不甘罷休,就此把話說明,說明了好。看來夫妻間的某些矛盾,不是忍讓完全能夠解決問題的。
「屎巴牛站糞堆,生裝得大貨!」秀絨開始出言不遜,「掙得三十幾塊錢,養不活婆娘娃,還當自己能上天,能入地……」
「秀絨,冷靜一下。」他壓著火,不想吵吵鬧鬧,惹人笑話:「有話慢慢說,咱們說清白,也好……」
「人家給你個小官帽,你當你做了皇上!看看你祖墳里也是沒得脈氣!」她的嘴巴好殘火,連挖帶損,「人把你當人敬,你偏不識抬舉!」
「放屁!」侯副書記頭上冒火,眼裡進星,一把擊在桌子上,顫抖著身子,「太混帳了!」
「離婚!」秀絨聲音更高,跳起來,「我早都不想跟你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