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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無論如何,我仍然虔誠地祝願,鬼秧子樂叔開張不久的「一字歌餃子館」生意興隆……
1984.10.21於西安東郊 在同一車廂的同一隔間裡,兩位旅客同時找到了自己的鋪位,都是下鋪。他們誰也顧不得瞧對方一眼,忙著把隨身帶上車來的大包小包塞到貨架上去,然後坐到車窗跟前來,火車啟動了。
他們先後坐下,掏煙、點火、噓出一口濃煙,上車時的緊張忙亂情緒舒緩下來,心地踏實地開始旅途生活了,這時才轉過頭來,打量坐在對面的旅伴。倆人的目光一經相遇,幾乎同時驚奇地叫起來:
「啊呀!是你——」
這兩個人,是高中讀書時的同學和朋友。一個被同學們公認為數學王子,一個號稱文學天才。現在,二十多年以後,數學王子已經是國防尖端學科的研究人員了,而文學天才也已是當代頗有點名氣的工業題材的作家了。二十多年前,他們同時愛上了班裡一位名叫東芳的女生,那是個聰明而又動人的窈窕姑娘,大夥叫她東方美人,她是他倆心中的女神……這兩個朋友也不能超凡脫俗,朋友關係破裂了,結下了怨。而時間的流水似乎可以衝散一切感情的煩憂。現在,當他們在列車上握手、拍肩的時刻,心中雖然還有那麼一點不可言狀的彆扭情緒,卻終究為理智所主宰了——都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哇!
一陣閒聊之後,作家首先從尷尬的情緒里超脫了。豁達地說:「東芳現在好嗎?」
「怎麼……你?」軍事科學工作者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她不是嫁給你了嗎?」
這樣——真是哭笑不得——他們才相互鬧明白,誰也沒有娶到東方美人,二十多年的誤會,都以為對方和她結合了。
「噢!原來如此……」作家感慨起來,動情地說,「我當時感覺出來,她更喜歡你,說你聰明,冷靜。她說她母親不喜歡搞筆墨文學的人,容易招災惹禍……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以為你們生活在一起……」
「嗨!哪能呢……」科學工作者淡淡地笑笑,「我當時判斷出她更喜歡你。她常當我的面說你開朗,浪漫,有詩人風度……說我太死板……」
火車在寬闊的北方原野上奔馳。大片大片的金黃的油菜間綴在一望無垠的碧綠的麥田裡,一排排白楊,從窗前掠過去,遠處的山巒迷濛在淡灰色的霧靄里。田野里春的溫馨氣息灌進敞開的車窗里來了。
「我畢業以後,家裡太窮了,『瓜菜代』也維持不住,舅舅把我帶到青海,進了地質勘探隊。我肩上扛著標杆,爬遍青藏高原,兜里總沒有忘記裝著一本稿紙……我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第一次萌動的愛情卻同時結束了!」
「我畢業後參軍了。當了兩年兵,從部隊上了大學,再回到部隊。在戈壁灘上『隱居』了二十年,已經與『塵世』隔絕了。那年回家探望父母,聽人說她和小賴子結婚了,我堅決不信……」
「我也聽說過她和小賴子結婚的話,也是不信。」作家證實說,「她怎麼能嫁給他呢?那麼一個猥猥瑣瑣的侏儒!」
「看來是真的嫁給他了。」科學工作者說,「他雖然猥瑣,可他當時比你比我都更優越。他當了汽車司機,走南闖北,能弄到別人弄不到手的『進口』物資,別忘了當時是困難時期……不過,我總不願意這樣想。」
作家顯然激動了,創作的靈感頃刻之間激盪起來了,回味自己經歷過的生活,心情往往按捺不住。他拉開手提兜,取出一瓶酒,用牙齒揭掉瓶蓋,在兩隻喝水的杯子裡斟上酒。科學工作者也急忙取出罐頭和香腸,擺到小桌上。
「我們都犯了一個錯誤——」作家用富於哲理的口氣說,「把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看得太神聖了!」說罷舉起酒來。
「可笑的是——」科學家冷靜地說,「我們之間因此而曾經互相妒恨!」說罷也舉起酒來。
火車正以風馳電掣般的氣魄,在北方的原野上疾進……
1983.10.20西安 春天裡一個平平常常的星期六下午,河口公社黨委副書記侯志峰騎著自行車回到家裡。
剛進大門,兩個孩子大約聽見車子響,一齊從後院奔過來,搶他掛在車頭上的黑提兜。
「一人一個。」侯志峰取出麵包來,笑著塞到孩子手裡。雖然工資不高,每周六回家,總要買點糖果什麼的,以便讓盼望爸爸歸來的孩子不致掃興,已經習慣了。
娃子和女兒的臉頰上鼓起來。吃著鄉村里粗食淡飯的孩子,對於軟乎乎的麵包,饞是很自然的。他拍拍這個的背,又摸摸那個的頭,是一種做父親的幸福感覺。一接近四十這個年齡,他覺得自己更貼著孩子了。
「回來了,侯書記。」
踏進裡屋,一位陌生的老年農民笨拙地從椅子上立起,殷切地和他打招呼。
「這是汪水寨我妹子家的門中叔。」妻子秀絨給他介紹說,「等你半天了。」
肯定是求他辦事,好多人求他辦事,不去公社機關,專等周日趕到家裡來,弄得他不得安寧。家裡有自留地,又養著豬,好多活兒要趁假日勞作哩!
「有啥事?」他問,想儘快打發他走。
來人開始訴說,囉囉嗦嗦,前後重複,總算說清了一件事:他的兒子在本大隊小學當民辦教師,有四五年教齡了。支部書記現在正串通校長,要把他的兒子解僱,再把自己的女兒(去年秋天剛剛從高中畢業)填補進去。
「事情做得太可憎咧!」來人十分憤恨,「我是平頭百姓,實實沒有辦法……」
這是可能的。幹部利用職權,搞些亂七八糟的事,在他們公社的幾十個大隊裡,時有發生。他乾脆地回答說:「你說的要是屬實,我負責解決。下周上班後,我了解一下再說。」
「你歇息。」來人站起告辭了,「你在公社辛苦……」
他解開自己的黃帆布袋的結繩,把一盒點心放在桌子上。
「甭弄這號事!」侯志峰死死抓住他的手,要把點心盒盒塞進帆布袋裡去,「這算做啥?」
「咱是親戚,我頭一次上門。」他說,「咱這兒的風俗,『空手不進親戚門』嘛……」
「留就留下。」妻子說,「又不是外人!」
侯志峰鬆了手,羞得把臉轉到一邊去。他的女人秀絨,文化不高,體魄壯健,常常顯示出比他更能吃苦,掙得隊裡婦女們的頭等工分,又養豬養雞。就有一樣不好,總是收留來人帶著的東西,使他對她尊重愛憐的感情里,常常蒙上一層齲齪的陰影。眼窟窿太小咧!
送走客人,兩口回到屋裡,幾乎同時愣住了:娃子一手拿著點心,一手攥著一把十元票子,揚得高高,給爸爸媽媽炫耀自己的發現:「點心盒裡……」
「放下。」侯志峰明白了,臉色也變了。
「給我。」秀絨從兒子手裡抓過錢,臉色也變了,壓低聲兒警告兒子,「出去甭胡說。耍去!」
兒子大約感到了這件事具有嚴重的神秘性兒,悄悄走出門去了。
「多少?」侯志峰問。
「一百。」秀絨答。
「給我。」
「做啥?」
「還給人家嘛!」
「跟得上。」她把錢裝進內衣口袋,轉身出門的時候,回過頭來,「我去借架車,趕天黑給豬圈拉兩車土。你在屋歇著。」
他惶惶不安。這件意料不到的事,破壞了他回到家中的愉快情緒。他在屋裡打轉轉,坐不住也躺不穩,聽見街巷裡有架車拉過的哐嘡聲,他想到土壕里去,和妻子秀絨把話說透。
剛出門,碰見駝背二叔。二叔青筋突暴的胳膊上,挎著大籠,籠里裝著整翻稻田時拾下的稻根和水糙。
「峰,叔問你一句話。」二叔神秘的樣子,「聽說……要分地分牛?」
「唔,是實行責任制。」他淡淡地說,心裡有點不安然,「咱信公社也準備實行哩!」
「你是懂政策的人。」二叔說,「這是真的?」
「真的。」他說著,心不在焉,「我要去……拉土。」似乎有一股愧對江東父老的隱情……
村子西邊的黃土坡根,是整個村子居民取上的黃土壕。秀絨面對土崖,揮動著钁頭,她進入中年以後,腰粗了,腿壯了,掄钁挖上的姿式像一個強悍的男人。
他走到土壕里,撈起鐵杴,把秀絨挖下的黃土鏟起來,裝進架子車的木板車廂里。在這裡,遠離村莊,沒有外人,也沒有孩子,兩口子啥話不能說呢!
「秀絨,那個錢……咱們不能收。」
她挖下一钁,吭哧一聲。
「這是賄賂,違紀紀律,我會挨的!」
她又挖下一钁,吭哧一聲,不搭話。
侯志峰想,應該給她講她能聽懂的道理:「你愛看戲,好多戲裡頭,都有個白臉白鼻的jian臣,貪官,遭人痛罵哩!」
她仍然頭不轉,手不停,繼續挖著。
「我是黨員,大小算個負責幹部,不能自己往自個鼻臉上抹白。又是在本地工作……」
「哼!」秀絨終於停住挖土,轉過身,手拄钁把,譏誚地說,「咱村玉玲的阿公,在西安百貨公司當經理,你去人家屋看看,吃的啥?穿的啥?一米料子三毛錢,還不跟白拿一樣。仙惠男人在縣上工作,拉了一車木頭,只花了一頓飯錢……你當得好大的官,嚇死了!」
「各人是各人的事嘛!」他耐心地給女人解釋,「社會複雜,什麼樣的人都有。錢呢?應該還給人家。」
「遲了!」秀絨早有準備似地,「我交給出納了。」
「你……」他急了,瞪起眼。
「欠隊裡的糧款,趕收麥交不齊,不給分口糧。」秀絨挪揄說,「你臉上搽紅也好,抹白也好,我不管!我跟娃娃要吃糧,你掙三十九塊五,好多的錢呀!你革命,你清官,你紅臉忠臣——你羞你先人!」
「你——」侯志峰氣的臉色煞白,把杴往地上一紮,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朝這兒扎!」她把胸脯一挺,「跟你過的這種爛窮日子,早夠了!」
他狠狠地盯了一眼那張不顧一切的臉,厭惡地急轉過身,甩掉鐵杴,走出了土壕。
侯志峰沒有吃飯就躺下睡了。一雙兒女,早已響起勻稱的出氣聲。秀絨坐在腳地小凳上納鞋底,麻繩穿過布鞋鞋底的噝噝聲,令人心煩。如果老婆是一位深明大義的女人,他將會把錢送還那位農民,輕輕兒批評他幾句,也就完了。自己的家裡絕不至於弄得這樣氣氛不協調。
秀絨息了燈,在他身邊躺下來。
「你的心太窄,膽太小咧!」她愛憐地說,胸脯貼著他的臂膀,勞動過的粗糙的手掌撫著他的胸脯,給他寬心消氣,「這事嘛,你給他娃把『民辦』問題解決了,他敢給人說嗎?一個民辦教員的事,還不是你一句話嗎?本來沒事的小事,你看得比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