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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給萬元戶披紅戴花,這也是解除農民心頭疑慮的……一種形式。」我說,「比如你自己……顧慮就不少……」

    「你記得不?六○年上級發下『六十條』,鼓勵農民開荒種地度荒年。好,咱開了荒地,剛收了二四料,碗裡稠了,跟著就來『四清』運動,算帳呀,批判呀,還要退賠!『六十條』上的政策又不算數了!」鬼秧子樂叔撇著薄薄的嘴唇,譏誚地說,「翻來倒去,只有咱農民沒理!我怎能不顧慮?那個戴眼鏡的老楊前日一來,就跟我算帳,算我掙下掙不下一萬元。我心裡毛了,直是怕怕。我的爺!『四清』又要來了嗎?」

    我再次向他解釋,老楊可能一時急於完成縣委交代的工作任務,急了點,他苦笑一下表示理解。這些歷史的負擔真是太沉重了

    「老侄兒,不瞞你說,我準備收攤了。」鬼秧子樂叔神情黯然,「真的。把餘下的百十斤麵粉賣完,收攤!」

    「怎麼回事呢?」我不解地問。

    「自打老楊那日一來,我幾夜睡不著覺了。」老漢有點難受,「沒錢用時發悽惶,掙下倆錢心裡又怕怕。錢掙得越多,心裡越發慌慌。我老是心裡不踏實,老覺得禍事快來了。老楊前日來了,我後來跟俺二女子的老阿公一商量,你猜老親家咋說?『趁共產黨而今迷糊了,掙幾個錢趕緊撒手!共產黨醒來,小心再來運動!』我就下狠心收攤……」

    鬼秧子樂叔說著,竟然動了感情,六十歲的老漢,居然流下眼淚,我才更深一層體察到過去的生活在他心裡的沉積太厚太重了。我覺得我以往對他的某些卑而遠之的心理,真是太不應該,完全是不了解他的愚蠢而魯莽的舉動。我喝著茶水,這才鄭重其事地給他闡述黨的方針,政策,時局和未來。企圖向他證示:由一個人隨心所欲地改變國家體制和政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中央是人民的中央,按照全體勞動者的意願制定黨政國策,完全可以信賴。

    他苦笑一下,說他聽聽廣播心眼就開了,要是聽些雜言碎語,又不由地擔心。我深知要徹底瓦解他心中的沉積層,還需要時間和生活的進一步發展。不過,他笑著說他可以改變前幾天做出的收攤的打算,算是對我的宣傳工作的令人鼓舞的兌現。農民啊!極左的政策造成的這一代如驚弓之鳥一樣的農民啊!

    縣政府在元旦那天召開了表彰大會,十五個首先達到萬元家當的農民,接受縣委書記和縣長給他們按照關中農村傳統的褒獎習俗,在肩上披掛了紅綢帶,胸前戴上了斗大的紅紙花,打扮得新郎似的,乘十多輛彩車,在縣城遊了一圈。鬼秧子樂叔也被通知來開會,我和他在會場匆匆一見,他的臉上有了光彩,有點愧疚地對我笑著,我也不便再說什麼,料定對他不無好的感染吧?

    大約又過了半年,又一個周日,我回到鄉下老家,作為我們這個遠離縣城的偏僻山村的頭條新聞,就是鬼秧子樂叔從五里鎮扯旗拔寨,回到自家屋裡,洗手不幹了。我被一種好奇心所驅使,就找到他的舍下去打問。

    深秋的冷月灑滿庭院,落光了葉子的葡萄藤架下,鬼秧子樂叔正坐在一隻小竹椅上喝茶。他的神色十分沉靜,言語緩慢而凝重,手勢也沉穩了。

    「聽說……你從五里鎮回來了?」

    「回來了——不干咧。」

    「怎麼回事呢?」

    「……你先喝茶。」

    我坐下喝茶。

    「老侄呀!你總說叔顧慮多,心數多……」他像打賭贏了時的口氣,「現時看,叔顧慮的事,沒錯!」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五里鎮公社書記在廣播上講話,說鄉村里耍神鬧鬼,投機倒把,強姦婦女,偷人搶人,都是啥……污染!還說所有污染的根子是『一切向錢看』……」

    「這與你賣油糕有啥關係呢?」

    「賣油糕是不是為掙錢?掙錢是不是『向錢看』?『向錢看』當然就是污染嘛!我給自己也會上綱掛線了。」鬼秧子樂叔說得很認真,「公社書記在廣播上連說帶喊,嗓子都喊啞了!你看看,縣長剛給萬元戶戴花沒過半年,公社書記又這樣說……」

    「沒你的事!只是文藝和教育界……」

    「老侄兒,叔已經安置妥當了。」鬼秧子樂叔給我壓著指頭,說他早已謀劃好了的措施,「我幹了三年多,確確實實掙了一點子錢。我把這錢全數存著,房不蓋一間,家具也沒添一件。我給娃們交代:日後要是來運動,要退賠,那好,咱把錢交給工作組。要是真的不來運動,那當然好,就算是爸給你們留下的家當,你們兄弟倆一人一半。這錢是我揉麵團掙下的,我現時不敢花,你們也不要花。等我死了,隨你們的便!我活著,你們不要想動它一張……」

    話說到這樣的程度,可見心死如鐵了。五里鎮公社那位書記怎樣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通演說,嚇得鬼秧子樂叔縮手蜷足,關了油糕鋪店,從五里鎮回到自己的老窩裡來了,而且把掙下的一筆款子,分文不花,準備著將來某場運動中退賠出去……我曾經為馮么爸在鄉場上挺起了腰身而歡呼,也曾經為可愛的黑娃兄弟走進照像館出盡洋相而鼓舞,我可實在沒有想到,我的遠門堂叔給我留下這樣曲曲拐拐的心的軌跡!即使五里鎮公社書記在廣播演說中喊啞了嗓子,我看縣城和五里鎮的農貿市場依然熙熙攘攘,小鋪小店裡的個體戶的生意也照樣興隆,唯有鬼秧子樂叔……大約太詭秘了吧?太精明的人,有時也往往失算,倒比那些頭腦簡單一些的人更多一層憂慮吧?

    ……

    今年春天,我從南方歸來,到五里鎮下汽車,走進街巷,看見鬼秧子樂叔和他的二女兒家的那片鋪店地址上,已經豎起兩層六間的樓房,外觀十分漂亮,樓媚上書寫著一排瀟灑飄逸的行書字:「一字歌餃子館。」

    鬼秧子樂叔在門口看見我,連拽帶拉,就把我拉上樓去了。下層三間,兩間作飯廳,一間為作坊,二樓上開了一間雅座,供那些比較講究的小鎮上的「上層」人物蒞臨就餐。五六個青年男女,一律白衫白帽,很有氣魄。坐下後,鬼秧子樂叔弄來幾碟小菜,定要和我喝幾盅。

    「老侄兒呀!我這回豁出來羅!」鬼秧子樂叔呷下一口酒,「啃個雞爪子也算動了葷,咥(吃)個全雞也是動了葷,我寧願咥個全雞!」

    我驚異他的變化,不用問,他就告訴我,油糕鋪息火滅灶的時月里,他心裡其實很痒痒。看著那麼多票子別人掙,心裡那個味兒是很難忍受的。直到春節,兩個女兒和女婿來拜年,向他聲明,他不干,他們可要幹了,而且要大幹大鬧,只是資金欠缺,要老丈人把那一筆款子借給他們興建樓房。老漢陰沉著臉,說三天以後給他們回話。後來……他和兩個女兒家合股……

    「嗨!一號文件一下達,我就在心裡罵五里鎮公社書記,這回,你把嗓子吼出血,也嚇不住我了!」鬼秧子樂叔暢快地笑著,「人都說我詭,這回不詭囉!我把全部家當拿出來,擺在五里鎮上了。咱一生擔驚受怕,心裡多刻了幾道渠兒,而今,我要耍一回大膽喲!」

    鬼秧子樂叔幾口酒下肚,臉像豬肝一樣紅了,話多了,聲壯了,簡直沒有我插言的fèng隙,他自嘲地擺擺花白的腦袋,感慨地說:「叔這多年裡,就像在月亮地里走路,把自個的影子當作鬼了,自己嚇自己……哈呀!」

    「你這個飯館的名字起得好!」我也受了他的情緒的感染,心情很暢快,「『一字歌』,很雅致,也有意思!」

    「我請了幾位中學教員,擺了一桌酒席,請他們給我的新飯館起名。」鬼秧子樂叔十分得意,「那些文墨人,起下二十多個名字,我就選中了這個,它合咱的心。」

    我很暢快,就起身告辭。鬼秧子樂叔卻興致正高漲,死活不讓走:「我還跟你沒說完哩!」

    我又坐下,他告訴我,前幾天,五里鎮公社開會,動員大家給學校捐款,多少不拒,一塊兩塊歡迎,千元百元更好。鬼秧子樂叔當場站起,報了一萬元,全場立時響起掌聲。那個在廣播上把一切亂七八糟的怪事都引申為「污染」的公社書記,帶頭站起來,當著千餘人的面,代表五里鎮幾千名小學生向鬼秧子樂叔鞠躬致禮,感動得老漢熱淚撲灑。

    「人家領導問我有啥要求?我說,修好學校以後,把我的名字刻上,就這話。」鬼秧子樂叔說,「我跟朱舉人平排坐著了!」

    我在五里鎮讀小學的時候,老師講校史時,說五里鎮小學的前身,是朱家寨在清末中了舉的一位朱舉人捐款興建的。正堂上的一塊青石碑上,記載著這位舉人給家鄉文化建設所作的義舉,在世世代代的莊稼人中傳為美談。「文革」中,那塊碑石給搬掉了,不知扔到什麼角落裡去了。前年,被誰從莊稼人打土坯的土壕里發現了,抬回五里鎮小學,重新栽在花園裡。鬼秧子樂叔也想在五里鎮這個小小的社會裡,留名青史,我可沒有料到。

    「公社答應了!」鬼秧子樂叔有點得意,「公社書記親自給我說,『你的碑子跟朱舉人的碑子並排放著。』」

    「叔呀!你給咱家鄉的子孫後代做下一件好事,群眾不會忘記你的。」我喝了幾口酒,對鬼秧子樂叔的進步大加稱頌,「你而今心裡踏實了吧?再不……」

    鬼秧子樂叔灌下一杯酒,撇著嘴唇,譏誚地瞥我一眼,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打斷我的話,眼裡又露出那種詭秘的氣象,說:「好老侄兒,不瞞你說,我捐出一萬元來,權當這幾年沒掙。捐出去,讓五里鎮公社的每一戶莊稼人都得一點好處,免得日後來了運動,亂口紛紛咬我。二來呢?我把一萬塊票子捐給你公社書記,你書記在成千人面前跟我握了手,親口答應給我立碑,青石上刻下我的名字,看你日後還抓不抓我的『污染』?」

    鬼秧子樂叔得意地剖白他的詭秘的打算,又使我意料不及了。我正在心裡琢磨著他的義舉里所包含的新的意義,新的進步,新的心理變化……卻想不到他竟是出於這樣的動機。

    「我不能不考慮留下退路!」鬼秧子樂叔揚起頭,瞪著眼瞅著我,「傻瓜才只知朝前跑而不想退路哩!我捐出一萬塊,把上下左右的嘴都堵住,日後萬一政策變卦了,看你咋好開口整我?」

    他很得意地笑起來。

    我喝不下去了,愉快的心情又轉為沉重起來,點燃了一支煙……

    小說寫到這裡,本可告一段落;又一回想,覺得不免有圖解政策之嫌;再想想,卻無法完全迴避。鬼秧子樂叔的所有詭秘的言行舉措里,無一不折she著我們施行過的政策的餘光。也許在世界上所有的不同膚色的農業人口中,鬼秧子樂叔的詭秘的心理算是一種獨有的怪癖;因為世界上不同地域不同社會制度下的農民畢竟有職業上的共同之處,譬如豐年的歡樂和災年的憂愁,譬如對於糧食價格的升跌的擔憂。獨有鬼秧子樂叔除了御自然災害之外,又多了一層奇特的又是根深蒂固的變態心理,使人難以揣摸準確……令人可喜的是,而今剛剛成年的一代農民,譬如鬼秧子樂叔的二女兒鳳子和她的丈夫,將不會循著鬼秧子樂叔曲里拐彎的心的軌跡思謀籌劃他們的前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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