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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他正在酣睡中,被母親叫醒了,睜開眼,從西邊投she過來的陽光照進窗戶來,該是後晌了。啊呀!睡了一整天哪!強烈的西斜的陽光耀得他睡眼難睜,隱約看見小院裡樹蔭下的石墩上,母親正陪著一位陌生的女子在說話。

    「黃糙同志——」

    他跨出門坎,就清清楚楚看見了桑樹鎮文化站圖書管理員的模樣,聽見她大方地叫他的名字的聲音,一瞬間呆住了,發愣了,倒不知該怎麼說和說什麼了,只覺一股憎惡的火氣從心底竄起,頓時衝上喉嚨眼兒來了。他沒有招理她,掉轉身子走到灶房打水洗臉去了。

    「有理不打上門客……」母親走進灶房,壓低聲音斥禁兒子的無禮行為,「人家幾十里路趕來,就是想看你那個冷臉嗎?決去,招呼一聲……」

    他扔下毛巾,勉強走到小院裡,遠遠地坐在一塊石凳上,冷冷地說:「噢……你來了。」

    「黃糙同志。」她站起來,把小竹椅挪到他對面,笑著說,「我來向你道歉,檢討。」

    「唔……」他沒有料到,頓時手足無措了。

    「昨天晚上,主要責任在我,請你原諒。」她說得真誠,直率,「我已經作了檢討。」

    她的眼神和說話的口氣都是真誠的。她向他賠禮道歉,這就把他當作一個平等的青年尊重了。

    他覺得心裡窩聚著的火氣開始悄悄飄散,反倒覺得自己狹隘而又窩囊!他慌慌亂亂點燃一支煙,尷尬地笑笑,顫抖著聲音說:「過去的事了……沒關係……」

    「這是你的日記本。」她從提兜里取出來,送交到他的手裡。他接住了。她又取出一張硬質紙印的卡片,說,「你拿這張借書證,可以隨時來借書。我今日給你帶來兩本小說,也不知你看過沒有——」

    他接過那兩本小說,看也不看,淡淡地笑笑,「我現在……不需要了。謝謝你的好心。」說著,把那張借書證連同兩本小說書,一起遞迴她的手上,搖搖頭,痛苦地笑笑,「我再也不讀這些書囉!」

    「為啥?」女管理員瞪起秀氣的眼睛問。

    「我要老老實實種地了。」他難受地說,「種地,吃飯;吃飯,種地;再啥也不看了,不想了!」

    「噢!你是這樣想的。」女管理員嘆口氣,「我還以為自己把一個有抱負的人挫傷了!要知是這樣的話,我來不來道歉,關係不大!」

    「你……」他的已經沉寂的心被猛地撞擊了一下,這個陌生的女管理員一句很厲害的話,又把他的心思攪亂了。抱負!他為自己埋在心底的抱負,付出了人身和人格的雙重代價,真是太沉重了。他不想跟她多說什麼,她知道他受過多少難場呢?他苦笑著搖搖頭,「現在沒有什麼抱負了……」

    「這樣吧,書和借書證先留下,你要是愛看,就看看;不想看了,啥時候到鎮上趕集,順便捎給我好了。」她站起來,已經推動自行車,告辭了。出門以後,她回過頭來,「我叫山楂,你到圖書館一問就問到了。」

    他在院裡重新坐下,翻開日記。顯然,昨晚失敗得很慘的打鬥中,日記本從口袋裡遺失了,被踩爛了的幾頁,經人精心修補過了。他抬起頭,茫然若失地瞅著女圖書管理員剛剛走出去的空門洞,心裡掀起一股微微的彼瀾,手也有點抖了。

    日記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潦糙的字行里,有的地方打上了粗粗的紅線,那是公安局同志用紅鉛筆勾下的手跡。那些紅線勾劃的字句,構成了他的七年苦刑的罪證。現在看來,不過是他——一個十六七歲的初中生,對「四人幫」倒行逆施的惡行所造成的反常的生活現象的一點膚淺的揭露……踩爛撕破的地方,她給修補得這樣精巧啊!

    她肯定翻看過他的日記了。她還會認為他是一個賊娃子麼?「我還以為自己把一個有抱負的人挫傷了。」她認為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人嗎?他的心裡又一次掀起一層微微的波瀾。他抓起她留下的那兩本書,久久凝望著書皮上的兩個字:牛虻……

    寫完最後一句話,畫上表示著意猶未盡的省略號——六個黑點,他摜下筆,從椅子上站起,深深地吁出一口氣,又一篇小說完成了。院裡的槐樹上,麻雀吱吱喳喳吵鬧起來。他拉開門拴,走到院子裡,盛暑黎明時分清涼的晨風吹到臉上,夠多痛快哇!

    這是他從監獄平反釋放回家的八月份的最後一天,他讀過桑樹鎮文化站圖書管理員——山楂同志送給他的兩本小說之後,再也按捺不住,連續寫成的第三篇短篇小說了。至於他是否對她說過「再不讀書,只管種地吃飯」的話,早已不當一回事了。也許當時真的是灰心喪氣了,也許是一時賭氣,無論如何,他被內心燃燒著的瘋狂的寫作熱情完全陶醉了。他白天到地里出工,待到天黑,便鑽進小屋,關住門,任熱氣蒸漚,任蚊蟲叮咬,發瘋似地寫著……他用那面小鏡子照一照,看出自己臉色發灰,眼眶上罩著一個黑圈,不在乎地笑笑。他顧不得更多了。

    他決定到桑樹鎮去,把已經寫成的三篇小說投寄給雜誌社,順便到文化站借幾本書。隊長已經通知過他,到山裡水庫工地去勞動,黃家坪在那兒的民工該換班了。

    把裝著槁件的信封送交給郵局的那位禿頂男人,他迅即走出了郵局的綠色門框。

    總算第一次給報刊投寄去稿件了,他不敢奢望一鳴驚人,卻又擔心失敗,叫人欣喜而又惶惶不安的等待呀……

    他走到桑樹鎮文化站門口,不由地停住腳,低頭一看,結著白色汗跡的紅背心太污髒了,光腳蹬著塑料涼鞋,腳面被黃色的塵土粘得一塌糊塗,要是有一雙襪子穿上就好了。他想著,又無法彌補,一狠心走進門去,居然比那天晚上第一次登臨更多躊躕。

    「我知道你會來的。」

    山楂正在院子的報亭上換貼當天的報紙,一看見他就笑了,像是對已經很熟悉的人那樣隨便地說,隨之就把他引到圖書館裡去。

    「我知道你要來借書的。」她笑著,有點得意的樣子,把一杯茶遞到他面前。

    他也笑了,沒有拘束不安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暢快地說:「能不能多借幾本?」

    「你要幾本?」她問。

    「十本……不行的話,拿五本吧。」他說,「我要到山裡水庫工地去,兩個多月哩……」

    「你去挑選吧。」她說,「按制度一次借一本,你是特殊人物,又要進山……可以照顧。」

    他在書架上巡視一遍,很遺憾,好書大都借出去了。他聽著她的話裡有話,就笑著問:「我怎麼算特殊了?」

    「哈呀!作家嘛……」她笑著說。

    「呃呀!快不敢這麼喊。」他確實感到不好意思,「我是瞎折騰……」

    她打開一捆包紮著的書,對他說:「這是我昨日剛買回來的新書,還沒造冊登記哩。你……可以選擇幾本。」

    他瞅了她一眼,就趴到那一堆新書跟前,眼花繚亂了。真有這樣的活菩薩呀!他抬起頭,對她說:「我真想把這一捆書全都背到山裡去!」

    「不要急。」她說,「我每月到水庫工地去一趟,專門給青年們換書,到時候我給你帶去。」

    他選了幾本書,包好,裝進帆布提兜,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卻又說不出。對於真誠實意的幫助,似乎更無必要說那些庸俗的客套話。他想說他將發奮努力,用創作成績來回報她的熱心,卻也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告辭了。

    她擋住他:「我們就要吃午飯了,你吃罷飯再走。」

    「吃咧!」他推著車子堅決出門,「我已經吃過了。」他在撒謊,口袋裡所有的錢,不夠吃一碗羊肉泡饃,但他怎麼能吃人家的飯呢?

    他走到街巷裡,在小飯鋪里買了兩個燒餅,就跨上自行車,沿著一條寬闊的白楊夾道的河堤飛馳,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捏著燒餅,大嚼起來……

    小河川道的陽光,在中午時分簡直能把人烤得熔化,他在楊柳濃蔭的河堤上行走,心裡鼓起多麼高漲的勁頭喲。有了這樣一包心愛的文學書籍,山里水庫工地的勞動生活,也不會像從那兒回來的人說得那麼艱苦到甚至可怕的程度了……

    山區的夜晚是這樣靜寂,靜得使人的耳朵里反倒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聲音,他爬在被卷上,墊著一塊木板,寫他構思的又一篇小說。茅糙頂的臨時工棚里,現在只有他一個人。縣劇團到水庫工地來慰問演出,又是社員們多年不見的傳統秦腔劇目《鍘美案》,他們早在吃罷晚飯以後就去占領好位置了。

    他自告奮勇留下來看守宿舍,這是難得的讀書和寫作的機會。平時,他跟大夥一起出工,抬土或者抬石頭,累得精疲力竭,晚上躺在工棚的通鋪上,這些遠離家鄉的男人們,說出一個又一個酸溜溜的男盜女娼的故事,引得哄堂大笑。他常常在晚飯後到天黑前的這一段寶貴的時間裡,躲到山溝水泉邊去讀書。回到宿舍以後,就耐著性子聽那些越說越不堪入耳的故事。工地每周放映一場電影,總是由他看守宿舍,求得這一周一次的難得的安靜的夜晚。他不要娛樂,也不要休息。他這樣想:如果他勞動完了睡覺,睡醒來再去勞動,那他就永遠只能是一個普通農民。他要當作家,就得在勞動和睡覺以外,另有一番辛勞啊!

    夜是這樣靜啊!偌大的工棚里掛著一盞風雨燈(馬燈),昏黃的燈光下,更襯托出夜的安謐,他就著燈光,寫啊寫著。

    「黃糙同志在這兒嗎?」

    他抬起頭,以為是耳朵出了邪音,可是朝門口一看,她——桑樹鎮文化站圖書管理員——山楂同志,活脫脫從門口走過來了。他連忙應了一聲:「在哩!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好難找哇!」她說著,已經走到馬燈下。

    他慌忙從床上跳下來,不知該讓她往哪兒坐,工棚里沒有一條凳子,似乎現在才切實感到是一個缺憾。他問:「喝水嗎?」

    她笑著搖搖頭,隨便坐到麥秸鋪床上,雙手掬著膝頭,說她隨著縣上組織的慰問團,給工地送圖書來了。

    「我猜你肯定不在劇場。」她大聲響亮地說,「問了幾個人,才找到這兒來,給你帶來幾本書。我說話算話吧?」她有點調皮地對他笑著。

    「呀!啊……」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如果這樣的行為是從小說書里讀到,他可能要懷疑其真實性,甚至問:世界上哪有這樣好心的人呢?嗬呀!他搓著雙手,在狹窄的通鋪之間的走道上踱步,如果送書來的是一位小伙子,他會把他抱住,捶肩砸背,淋漓盡致地表達他的感激之情。然而這是一位姑娘,在這樣寂靜的大山的懷抱里,在這樣昏黃的風雨燈的燈光下,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動,卻不得不警告自己保持冷靜,坐在稍遠一些的糙鋪上,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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