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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司機低聲咒罵著這該死的道路,顛得車子哐啷啷響。

    焦發祥和楊書記並排坐在後椅上。

    楊書記深受感動地說:「焦書記,你真是名不虛傳,實打實幹。我剛才在清水灣,聽你講話,深受感動!你看問題深刻,真深刻!」

    焦發祥不動聲色,卻苦笑一下:「你甭來這號醋溜白菜好不好!我有哪一句話說深刻了?共產黨幹部不准坑群眾,這算什麼深刻道理?笑話!那不過是一句實話罷了!」

    「清水灣群眾稱你為包文正,秉正無私!」楊書記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可悲!」焦發祥自嘲地笑笑,「一個共產黨的領導幹部,僅僅夠上封建社會一個清官的標準,還值得稱道?」

    楊書記有點悻悻然了,點燃一支煙。

    「還是談談你對田成山的處理問題吧!」焦發祥歪過頭,盯著楊書記,「我給你打電話,讓你處理他和劉治泰的莊基地糾紛,你怎麼反倒查起他老婆『文革』時參加什麼狗屁組織的事來?」

    「哈呀!我領會錯了,領會錯你的意思了。」楊書記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以為田成山在縣上胡攪蠻纏,鬧得不可開交……」

    「你為啥首先沒有想到是劉治泰欺侮了田成山?」焦發祥問,儘量使自己的語氣有親切的氣氛,「田成山找過你好幾次,你按說該了解其中曲直,你不給他解決問題,反過來還要查他在『文革』中的表現,還要進一步查他的背景,還懷疑誰教給他的『尋找真理』這樣『高級的話語』。這樣搞,他能服?」

    「我對劉治泰身上反應出來的敗壞黨風的事,忽視了。」楊書記自責說,「只是考慮田成山破壞了安定團結的大局。」

    「出一點問題,先在田成山身上查根子,找背景,這是一種什麼習慣呢?」焦發祥盯著楊書記,「實在說,劉治泰這樣的作風問題並不難糾正,只要政策和群眾一見面,他就收腳蜷手了。難就難在我們的這個可怕的習慣!你想想,這到底是一種什麼習慣呢?」

    楊書記紅著臉,滲出汗水來了。

    吉普車在鄉政府大門口停下來。

    楊書記下了車,邀請焦發祥進去喝水。

    焦發祥走出車門,手裡挑著一隻燈籠,笑著說:「把這隻燈籠送給你做個紀念。關於那個『習慣』問題的答案,就在這隻燈籠里。你若找到了,就告訴我,再把燈籠還給我。」

    楊書記紅著臉,接過了那隻小燈籠。

    焦發祥鑽進吉普車。車子在柏油公路上飛馳,他卻自言自語:這種習慣!可憎的習慣!這種惡習……

    1985.10 末班遠郊公共汽車開進桑樹鎮,夜幕已經籠罩了這個平原上的古老小鎮。正是伏天,街巷裡擁擁擠擠的房屋門口,坐著或躺著乘涼歇息的小鎮市民,消停而又悠閒。

    「票?」女售票員在車窗口喊,「背被卷的——你的車票?」

    他知道是喊他,把背在肩頭的被卷放下來,提到手裡,轉過身來,看見女售票員從車窗口伸出亂蓬蓬的燙髮頭,一雙審視嚴厲的眼睛正緊盯著他,他說:「沒有票。」聲音的沉靜使自己也暗暗吃驚了。

    「一塊錢。」她說得乾脆利落,「加罰一張票。」

    「錢沒有。」他的聲音愈加沉靜,沉靜得有點陰冷,「要這捆被子嗎?」

    「你——」她噎住了,也火了,瞪起眼,聲音提高了,「你在哪個單位?」

    「我?」他冷笑一聲,依然沉靜地說,「剛從監獄放出來。」

    「唔……」中年女售票員眼裡掠過一縷不屑糾纏的卑視神色,立時把頭縮回車窗里,把穿著白襯衫的脊背轉向車窗,車門「咣噹」一聲關閉了,公共汽車調過頭開走了。

    他把被卷重新挎背到肩上,報復似地瞅著車尾上撲閃撲閃發亮的紅燈,轉過身,走進小鎮。

    他的一個遠門哥哥的箱子裡藏著百十本中外古今的文學名著,全是買不到也借不出的稀罕寶貝,他饞涎欲滴,整天圍著哥哥家的門樓踅磨。為了討好哥哥借給他一本書,他自覺替哥哥家挑水,推土,作為讀書的報酬。借讀過《靜靜的頓河》和《血與沙》之後,哥哥再不給他開那隻油漆成紅色的木箱了。

    「不敢再借給你看了,要是別人發現了,說我販毒,我受得了嗎?」

    像狐狸看著夠得著而拿不到的葡萄,他簡直想給遠門同族的哥哥下跪了。沒有辦法,他太喜歡讀書了。他忽然急中生智,懇求說:「那你……把這一箱書……賣給我行不行?反正你也不看。」

    「敢賣嗎?這是禁書。」哥哥說著,瞟了他一眼,試探地問,「你能買得起嗎?我買這一箱書,花過不少錢哩……」

    遠門哥哥比他大不過十歲,讀中學時,也是立志要當中國的第二個巴金。「文革」中回到黃家坪,娶了媳婦,生了兒女,現在早已成為方圓十里心靈手巧的一位木匠師傅了。他的這一箱子文學書籍,有的是他上學時省吃儉用買來的,有的則是在學校「破四舊」當中從火炕里偷搶出來的。哥哥現在已經無暇翻閱這些書籍了,他要養育兒女,他要掙工分,他要出門給人家割家俱以掙取一家人的吃穿用費。他意識到,哥哥大約想用這一箱書換得買糧食的錢,就不顧自己買得起與買不起,不失時機抓住哥哥已經流露出來的話柄。

    「你甭管我有錢沒錢。只要你賣,錢,我會想辦法的。」

    「……」哥哥嘿嘿嘿笑著,達到賣書——化廢為寶的目的了,叮囑說,「千萬甭張揚……」

    一月後,他被逮捕了。罪證確鑿,偷賣生產隊化肥,有買化肥的外村人的證詞,他沒有抵賴。公安人員在搜查他獨身居住的簡陋屋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了一箱「封資修」的壞書和兩本內容「反動」的日記。於是,問題的性質立時轉化了,本該拘留教育的小偷小摸,一下子變成「思想反動」的政治案件,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一切都順理成章……

    「對你的政治問題,全部推倒,平反。」公安人員說,態度是那樣叫人感到親切,「你今天就可以回家去了。」

    他愣呆呆地站在辦公桌旁邊,突然抱住頭,「哇」地一聲哭了,十八歲的鄉村青年,哭得渾身顫抖,站立不穩,蹲下身去,眼淚從指fèng間涌流出來,滴在腳下的磚地上。

    「小伙子,你的日記,本來能使你成為反『四人幫』的英雄。可惜……」公安人員遺憾地說,「你卻偷了化肥……」

    他止住了哭泣,從地上站起來,平靜地對公安人員說:「把日記還我,把書還我。」

    「日記本可以給你,當然要給。」公安人員說,「那些書……已經燒毀了!」

    小鎮上的兩家國營食堂早已插門上鎖,私人開的小吃鋪里生意興隆,跑短途倒賣的商販,把裝載著鮮瓜熟果活雞蔬菜的自行車,停放在鋪店門口,一邊吃著大碗寬葉麵條,一邊談著西安城裡農貿市場上的交易行情,津津有味。啊呀!農民敢於公開跑生意了……生活顯然發生了令人吃驚的變化,他感到新奇而又陌生。他從街巷裡走過去,瞅著小鋪里那口冒著熱氣的面鍋,擱在桌頭的焦黃的油條,咽著唾液,照直走去。

    明亮的兩盞門燈下,照出一塊白底紅字的匾牌:桑樹鎮文化站。

    他停住腳步,站在那白底紅字的匾牌前躊躇片刻,就走進去了。小院裡,掛著閱覽室木牌的門口,青年男女出出進進,他三步兩步跨上台階,走進門去,自覺放慢放輕腳步,像朝拜的信徒走進廟堂一般虔誠,悄悄地把那一卷被子從肩上取下來,放到牆角的地上。

    生命和活力從心底漲溢起來,面對書籍,他覺得心在胸膛里顫動。他走到閱覽室套間門口,那兒正圍著許多青年在借書還書,嚷嚷吵吵,擠作一團。

    「我借一套《外國短篇小說選》。」他擠到跟前,懇切地笑笑,「要是不行,先借本上冊。」

    「你的借書證呢?」扎著兩根小辮的圖書管理員,事務式地問。

    「我沒有借書證。」旁人有人在擁擠,他急了,說,「打借條行嗎?」

    「回去,到你們大隊開一張介紹信,領一張借書證。」圖書管理員耐心地解釋說,已經接過另外一個青年塞進窗口的借書證,到書架上找書去了。她再回到窗口的時候,說,「去吧,這是制度,沒有借書證不行。」

    他退出人窩,走到閱覽室大廳里,抓起一位小姑娘剛剛扔下的雜誌,是《人民文學》,已經翻揉得又爛又破了。《神聖的使命》這個標題吸引了他,他貪婪地讀著,不知什麼時候眼睛被淚水模糊了。

    「你是哪兒的?」

    他抬起頭,女管理員站在面前,兩隻本來和氣的眼睛,現在正審視他。他慌忙說:「黃家坪……」

    「你們公社沒有辦文化站嗎?」她問。

    他這才弄明白,桑樹鎮文化站是桑樹公社辦的。他所歸屬的楊村公社辦起沒辦起文化站呢?他在監獄蹲著,怎能知道呢!他抱歉地說:「要是不准外公社的人進來,那我就走……」「看書是可以的……只是得打個……招呼。」女管理員猶豫地說,顯然是臨時想到的藉口。

    「看書可以,可不准偷書!」

    一個頭髮長得蓋著衣領的男青年,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夾著一支菸捲,晃悠著一條腿,噴出一口煙,嘲弄地盯著他說。他的胸口像扎進一把刀子,忽地從長凳上站起,攥緊拳頭:「你再說一遍!」

    「提上你的爛被卷,滾吧!」那青年愈加得意,對圍攏過來的男女老幼讀者們宣傳,「我認識他。他是山根下黃家坪村的保管員,偷賣隊裡的肥料,給縣公安局逮捕法辦咧!你看他那捲被子,八成是剛從勞改場釋放出來的……」

    眾人紛紛向他投來鄙夷的眼光,圖書管理員迷惑地盯著他。他渾身都像被棗刺刷子抽打著,羞愧得無地自容,憎惡地瞅著那個青年。

    「哈哈哈……你可得小心哪!他會偷……」那青年討好地對女管理員說著,三兩步蹦到牆角,拎起他那一堆破被卷,一甩胳膊,扔到門外去了,「賊娃子,裝模作樣來看書……」

    他的血一下子衝上頭頂,眼裡冒火。公安機關已經為他平反,這個混蛋卻在眾人面前辱賤他。他忍無可忍了,撲上前,揮起拳頭,照那張圓臉砸去。

    那青年左手一隔,右拳直搗他的胸膛。他只覺眼前金星迸濺,跌倒在地……監獄裡僅夠維持生命的膳食,不能供給他打架鬥毆的能量,幾乎沒有還擊的能力了。

    他抹一把嘴角的鮮血,不敢看任何人一眼,爬起來,跌跌撞撞逃出文化站,走過桑樹鎮的背巷,翻過河堤,在沙灘上躺倒了。

    星星在湛藍的夜空閃的,螢火蟲在糙叢中忽明忽滅,流水在河卵石上撞出清亮的響聲,夏夜是這樣靜謐而富於詩意。他沒有眼淚,只感到嘴裡的血污腥咸苦澀。他扒掉衣褲,赤裸全身,一躍撲進河水裡,瘋狂地扑打著河水,翻滾撲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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