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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在下河灘撈石頭之前一年,他給一家私營的建築隊做普工,搬磚,和水泥沙漿,拉車,每月講定六十元。他幹了仨月,頭一月高高興興領下五十二塊(缺工四天),第二個月暫欠,工頭說工程完畢一次開清。到工程完工後,那個黑心的傢伙連夜攜款逃跑坑了王林一夥普工的工資。他們四處打聽,得到的那位工頭的住址全是假的,至今也摸不清他是哪裡人。沒有辦法,他懊喪地背著被卷回到家裡,第二天就下河灘撈砂石了。
我的老天爺!出笨力也招禍受騙,還有笨人搗鬼賺錢的可能嗎?他經歷了這一次,就對紛紛亂亂的城市生活感到深深的畏怯了。那兒沒得咱掙錢的機會,河灘才是咱盡其所能的場合。
他有一個與他一樣強悍的老婆,也是輕重活路不避,生冷吃食不計的皮實角色。他和她結婚的時候,曾經有過不太稱心的心病,覺得她腰不是腰(太粗),臉不是臉(太胖),眼不是眼(太眯),然而還是過在一起,而且超計劃生下了三女一男,沉重的生活負擔已不容許他注視老婆的眉眼和腰腿的粗細了。他要掙錢,要攢錢,要積蓄儘可能多的人民幣,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土地下戶耕種兩三年,囤滿缸流了,吃穿不愁了,可是缺錢。三個女兒都在中學和小學念書,學費成倍地增加了,兒子上了「學前班」,一次收費五塊,而過去卻是免費的。況且,女孩長大了,開始注意揀衣服的樣式了,女孩比男孩更早愛好穿戴,花錢的路數多了。
他要掙錢攢錢。他要自己的女兒在學校里穿得體面。他心裡還謀劃著名一樁更重要的大事,蓋一幢磚木結構的大瓦房。想到在自家窄小破爛的廈屋院裡,撐起三間青磚紅瓦的大瓦房,那是怎樣令人鼓舞的事啊!什麼時候一想起來,就不由得攥緊钁頭和鐵杴的把柄,刨哇!鏟哇!拋起的砂石撞擊得鐵絲羅網唰唰響。那钁頭和鐵杴的木把兒上,被他粗糙的手指攥磨得變細了,溜光了。
她的女人,扭著油葫蘆似的粗腰,撅著皮鼓似的屁股,和他對面忙活在一張羅網前,挖啊刨啊,手背上摞著一道道被冷風凍裂的口子。他覺得這個皮實的女人可愛極了,比電影上那些粉臉細腰的女人實惠得多。他們起早貪黑幹了一年,夫妻雙方走進桑樹鎮的銀行分行,才有了那個浸潤著兩口子臭汗的儲蓄本本。又一年,他們在那個小小的儲蓄本上再添上了一筆。再干一年,就可以動手蓋置新房了!一幢新瓦房,掐緊算計也少不得三千多元哪!
就在他和女人撅著屁股發瘋使狠挖砂石的時候,多少忽視了龜渡王村里發生的種種變化。
春節過罷,陽氣回升,好多戶莊稼人破土動工蓋置新房子。破第一钁土和上樑的鞭炮聲隔三錯五地爆響起來,傳到河灘里來,那熱烈而喜慶的「噼啪」聲,撩撥得中年漢子王林的心裡痒痒的,隨風瀰漫到沙灘里來的幽香的火藥氣味,刺激著他的鼻膜。終於有一天,當他從河灘里走回村子,驚奇地發現,村子西頭高高豎起一幢兩層平頂洋樓。再幾天,村子當中也冒起一座兩層樓房來。又過了幾天,一座瓦頂的兩層樓房又出現在村子的東頭。一月時間裡,龜渡王村比賽擺闊似的相繼豎起三幢二層樓房,高高地超出在一片低矮的莊稼院的老式舊屋上空,格外惹人眼目。
王林手攥鐵杴,在羅網上用功夫,眼睛瞪得鼓鼓圓,不時地在自己心裡打問:靠自己這樣笨拙地掙錢,要撐起那樣一幢兩層洋樓來,少說也得十年哪!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掙錢方式是不是太笨拙、太緩慢了?
太笨了,也太慢了!和沙灘上那些同樣淘沙濾石的人比起來,他可能比他們還要多掙一點,因為他比他們更壯實,起得更早也歇得最晚。然而,與村子裡那三幢新式樓房的主人比起來,就不僅使人喪氣,簡直使他嫉妒了,尤其是在他星星點點聽到人們關於三戶樓屋主人光彩與不光彩的發財的傳聞之後,他簡直妒火中燒了。
他皺緊眉頭,坐在羅網前,抽得煙鍋吱啦啦響,心裡發狠地想著,謀算著,發誓要找到一個掙錢多而又省力氣的生財之道來。想啊謀啊!終於把眼睛死死地盯到閃閃波動著的小河河水裡了。
一場西北風,把河川里楊樹和柳樹殘存的黃葉掃蕩乾淨了,河邊的水潭裡結下一層薄薄的冰,人們無法赤足下水了。王林早就等待這一場西北風似的,把早已準備停當的四腿馬架和三塊木板裝上架子車,拉到小河邊上來。他脫下棉褲,讓熱乎乎的雙腿在冷風裡做適應性準備,仰起脖子,把半瓶價廉的劣質燒酒灌下喉嚨,就扛起馬架下到刺骨鑽心的河水裡,架起一座穩穩實實的獨木橋來……
太陽升起在東原平頂上空碧藍的天際,該是鄉村人吃早飯的時候了。過往木橋的人稀少了,那些急急忙忙趕到城裡去上班的工人和進城做工的農民,此刻早已在自己的崗位上開始工作了,把一毛錢的過橋費忘到腦後去了。那些趕到南工地農貿市場的男人和女人,此刻大約正在撕破喉嚨買主,出售自己的蔬菜、豬、羊鮮肉和雞蛋。沒有關係,小小一毛錢的過橋費,他們稍須掐一下秤桿兒就回腰包了,他們大約要到午後才能交易完畢,然後走回小河來,再交給他一毛過橋費,走回北岸的某個村莊去。
他的老婆來了,手裡提著竹籃和熱水瓶。他揭開竹籃的布巾,取出一隻瓷盤,盤裡盛著冒尖的炒雞蛋,焦黃油亮。他不由地瞪起眼來:「炒雞蛋做啥?」
「河道里冷呀!」她說,「身體也要緊。」
她心疼他。雖然這情分使他不無感動,卻畢竟消耗了幾個雞蛋。須知現時正當淡季,雞蛋賣到五個一塊,盤裡至少炒下四五個雞蛋,一塊錢沒有了。
「反正是自家的雞下的,又不是掏錢買的。」老婆說,「權當雞少下了。」
反正已經把生蛋炒成熟的了,再貴再可惜也沒用了。他掰開一個熱饃,夾進雞蛋,又抹上紅艷艷的辣椒,大嚼起來,瞅著正在給他從水瓶里倒水的老婆。她穿著肥厚的棉褲,頭上包著紫色的頭巾,愈發顯得渾圓粗壯了。其實,這個腰不是腰,臉不是臉的女人心腸很好,對他忠心不二,過日子紮實得滴水不漏。她給他炒下一盤雞蛋,她自己肯定連嘗也沒嘗過一口。
他吃著,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把錢來,擱在她腳前的沙地上,儘是一毛一毛的零票兒和二分五分的鎳質硬幣:「整一下,拿回去。」
她蹲下身來,撿著數,把一張張揉得皺巴巴的角票兒捋平,十張一折,裝進腰裡,然後揀拾那些硬幣。
他坐在一塊河石上,瞅著她粗糙的手指笨拙的數錢的動作,不慌不忙的神志,心裡挺舒服。是的,每次把自己掙回來的錢交給她,看著她專心用意數錢的神志,他心裡往往就湧起一股男子漢的自豪。
「這下發財囉!」
一聲又冷又重的說話聲,驚得兩口子同時揚起頭來,面前站著他的老丈人。
他咽下正在咀嚼的饃饃,連忙站起,招呼老丈人說:「爹!快吃饃,趁熱。」
「我嫌噁心!」老丈人手一甩,眉眼裡一滿是噁心得簡直要嘔吐的神色,「還有臉叫我吃!」
他愣住了,怎麼回事呢?她也莫名其妙地閃眨著細眯的眼睛,有點生氣地質問自己的親大:「咋咧?大!你有話該是明說!」
「我的臉,給你們丟盡了!」老漢撅著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山羊鬍須,「收過——橋——費——!哼!」
王林終於聽出老丈人發火的原因了,未及他開口,她已經說了:「收過橋費又怎麼了?」
「你不聽人家怎麼罵哩:土匪,賊娃子!八代祖宗也貼上了!」老漢捏著菸袋的手在抖,向兩個晚輩人陳述,說小河北岸的人,過橋時被他的女婿收了費,回去愣罵愣罵!愛錢不要臉啊!他被鄉黨們罵得損得受不了,唾沫星兒簡直把他要淹死了。他氣恨地訓斥女兒和女婿,「這小河一帶,自古至今,冬天搭橋,誰見過誰收費來?你們也不想想,怎麼拉得下臉來?」
「有啥拉下拉不下臉的!俺們搭橋受了苦,挨了凍,貼賠了木板,旁人白過橋就要臉了嗎?」她頂撞說:「誰不想掏錢,就去河裡過,我們也沒拉他過橋。」
他也插言勸說:「爹呀!公家修條公路,還朝那些有汽車、拖拉機的主戶收養路費哩!」
女兒和女婿振振有詞,頂得老漢一時回不上話來,他避開女兒和女婿那些為自己遮掩強辯的道理,只管講自己想說的話:「自古以來,這修橋補路,是積德行善的事。咱有心修橋了,自然好;沒力量修橋,也就罷了;可不能……修下橋,收人家的過橋費……這是虧人短壽的缺德事兒……」
他聽著丈人的話,簡直要笑死了,如若不是他的老丈人,而是某個旁人來給他講什麼積德行善的陳年老話,他早就不耐煩了;唯其因為是老丈人,他才沒敢笑出聲來,以免冒犯。他不由地瞅一眼女人,她也正瞅他,大約也覺得她爹的話太可笑了。
「爹!你只管種你的地,過你的日子,不要管俺。」女人說。王林沒有吭聲,讓她和她的親生老子頂撞,比他出面更方便些。他用眼光鼓勵她。
「你是我的女子!人家罵你祖先我臉燒!」老漢火了,「你們掙不下錢猴急了嗎?我好心好言勸不下,還說我管閒事了。好呀!我今天來管就要管出個結果——!」
老漢說時,搶前兩步,抓住那隻寫著「過橋收費壹毛」字樣的木牌的立柱,「噌」地一下從沙窩裡拔了起來,一揚手,就扔到橋邊的河水裡。他和她慢了一步,沒有擋住,眼見著那木牌隨著流水,穿過橋板,飄悠悠地流走了。現在脫鞋脫襪下河去撈,顯然來不及了,眼巴巴看著木牌流走了,飄遠了。
他瞅著那塊飄逝的木牌,在隨著流水飄流了大約五六十碼遠的拐彎的地方,被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架住了,停止不動了。他回過頭來,老丈人不見了,再一看,唔!老丈人背著雙手,已經走過小橋,踏上北岸的河堤了,那隻羊皮黑煙包在屁股上抖盪,看來老丈人是專程奔來勸他們的,大約真是被旁人的閒言碎語損得招架不住了,要面子的人啊!他沒有說服得下女兒女婿,憤恨地拔了牌子,氣倔倔地走了。他看著老丈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終於沒有開口挽留,任老丈人不辭而別。
她也沒有挽留自己的親爹,眼角里反而泄出一道不屑於挽留的歪氣斜火,嘴裡咕噥著:「爹今日是怎麼了?一來就發火!」
「大平日性情很好嘛!」他也覺得莫名其妙,附和妻子說,「自娶回你來,十多年了,爹還沒說過我一句重話哩!今日……好躁哇!」
「單是為咱們收過橋費這碼小事,也不該發這麼大的火,失情薄意的。」她說,「大概心裡還有啥不順心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