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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黃掌柜毫不動搖繼續鼓勵他說,「能學會。我能學會你也就能學會,人都能學會,因為人的舌頭都是肉長的。」
黑娃說:「我一舔就吐,舌頭一挨著碗沿就噁心……」
黃掌柜說:「吐到不吐得有個過程,這跟修煉功夫一樣。我娃他媽剛過門時也不會舔碗,也是一舔就吐,舔了半年吐了半年,後來就不吐了,而今舔得比我還老到。」
黑娃心裡猛地一沉,要是舔半年碗吐半年飯,自己還能活不能活?
吃了舔舔了吐的日子強撐硬掙著又過了半月,黑娃的身體徹底垮下來。吐了以後他就重新吃個豌豆面饃,吃饃無需再舔碗,自然不會再吐。這種豌豆面饃不單愛生屁,石頭一樣硬的茬口令人望而生畏,一天三頓嚼食的結果是口腔糜爛,堅硬的饃茬子蹭得口腔內皮脫落出血潰爛,連舌頭都被感染生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小膿泡兒,他無法進食了。他空著肚子扛著工具到了地頭,已經強烈的日光曬得頭腦發昏,眼睛一陣陣發黑,渾身酸軟無力心慌氣短,滿臉虛汗涌流不止,強撐到吃午飯時收工回家,他沒有去吃飯,徑直走進牛圈撂下工具躺到炕上一動不動。
黃掌柜走進牛圈來叫他吃飯,見狀哈哈大笑:「撐不住了哇?哈呀這是一道關,撐過這道難關就沒事了。走!吃飯去,越吐越吃越吐越舔,人就把自己的壞毛病改掉了,就把好習性養成咧!」
黑娃有氣無力地坐起來:「掌柜的你快吃飯吧!我嘴裡生瘡了吃不成飯。」
黃掌柜說:「把飯晾涼就能吃。」
黑娃又重新提出最初的打算:「黃掌柜你甭讓我舔碗,我情願年底少開二斗。工錢糧,全當我不舔碗糟踐的糧食……」
「不不不不不!」黃掌柜說,「我跟你想的正好相反,只要你舔碗,我不光不扣你二斗,年底給你再加上二斗。你這下明白我的好心了吧?」
外加二斗糧食的獎賞已不能使黑娃動心,而是擔憂這種日子難以為繼,終於再次說出自己只好離去的打算,態度堅決而話語卻很委婉:「黃掌柜你是個好主家。你讓我舔碗也是為我好。我試著舔了學不會這好習慣,我硬撐了一月時光還是學不會。我而今弄成這病懨懨的式子給你干不動活兒,我白吃飯不幹活兒咋能成?」
黃掌柜說:「抗兩天沒啥事咧!」
黑娃依然誠懇地說:「我不舔碗你受不了,你都難受得憋下病了。硬叫我舔碗我也受不住,吃了舔舔了吐我身子撐不住,給你干不動活我心裡難為情。我想來想去,你另找個舔碗的長工,我另找個不叫長工舔碗的主家,都好受些。」
黃掌柜短胳膊一揮:「算咧算咧!從今日起你甭舔碗了。」
黑娃尚不知道,去年黃掌柜雇下一個長工,因為無法學成舔碗的好習慣而中途辭職。黃掌柜半路上不好再雇長工,只好臨時叫短工幫忙做務莊稼。如果黑娃今年再辭職,下一年僱工都可能困難。黃掌柜便妥協了。
黑娃便感激地說:「黃掌柜你看見,我不是不學好不舔碗,確確實實是我生下一隻賤舌頭,學不會這好習性。而今你不要我舔碗,我就按我剛才說過的少拿二斗糧……」
黃掌拒絕然說:「不行。年初說下多少我年底還給你多少,一顆糧食也不少。」
黑娃說:「那我拼死拼活給你干,報答你的好處恩情……」
主僕二人終於得到了和解。
得到黃掌柜的寬容和關懷,黑娃在家歇息了兩天,不到田地里去做活兒,只在家裡餵牛墊圈,這使他很感動。口瘡稍為收斂之後,他強迫自己多吃飯,以期儘快恢復體力儘早到田間去幹活兒,吃人家熟的掙人家生的不給人家幹活算什麼長工呢!好在黑娃並沒有其它毛病,進食以後身體恢復很快,三五天後就又是渾身抖擻生龍活虎的原姿原樣了,捉犁扯耙挖土翻地起圈推土全部能夠承擔起來。不過幾天,卻又發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不大美妙的事——
這天早飯桌上,黃掌柜給黑娃吩咐下來幾天內的幾項重大農事活路的安排,先幹什麼後幹什麼中間穿插捎帶著再幹什麼,安排得井井有條紋絲不亂,可以看出主家完全是一位精明細緻的莊稼人。黑娃一一應諾一再表示遵從吩咐保證按時按質做完做好,絕對不會遲誤農時耽擱時機,而且主動大膽到甚至不無討好地向主家提出建議,給棉田壓施的底肥應該從每畝50車增加到80車——100車,因為棉花施足底肥比追施明肥的效果要顯著得多。主家黃掌柜全面謀算過自家有限的糞肥,指令他每畝壓施50車,留下一部分給麥收後的包穀追施。黑娃說:「你甭愁給包穀沒糞上,我給牛圈每天多墊一兩回上就有了。我抽空打幾摞土坯給你把三個火炕換了,炕土烤上包穀再美不過了。」且不說黑娃的主意的合理性與可行性究竟如何,單是這種主動精神就使黃掌柜深為感動,最難得長工和主家合成一股的心勁兒。黃掌柜咧開厚厚的下嘴唇只是嗯嗯嗯地點頭笑著,沒有當即表示行與否,仰起臉舔起碗來。黑娃進一步解釋自己的意見,企圖證明這意見屬於萬無一失而不必擔心什麼。這時候,黑娃突然看見,黃掌柜放下自己的已經舔淨了的碗,伸手又把他的飯碗抓起來,伸出黃牛一樣的長舌頭舔起來。黑娃愣呆了,啞然閉口說不出話了,幾乎閉了氣,看到黃掌柜舔他吃過飯的碗,似乎比自個舔它更難以忍受,胃裡頭猛然痙攣了一下,嗚哇一聲又嘔吐起來,整個腹部像簸箕簸著又像篩子旋著,直到把吃進去的飯食吐光吐淨。
黃掌柜問:「咋的又吐?」
黑娃囁嚅說:「你舔我的碗……」
黃掌柜更奇怪了:「你舔你的碗,吐。我不叫你舔了,我舔你的碗與你屁不相干嘛,你咋的還吐?」
黑娃依然歉疚地囁嚅著:「我也說不上來這究竟咋的了,看見你舔我的碗就吐了……」
黃掌柜不滿地撇撇嘴,忍了忍說:「那好……下回我舔碗時你先離開。」
黑娃點點頭。
然而糟糕的是,晌午飯時情況更加惡化,不說舔不舔碗,也不說避不避開黃掌柜舔碗,黑娃瞧見黃掌柜吃飯時伸出唇來的舌頭就反胃就噁心就發cháo就想吐。黃掌柜吃飯時與眾不同,筷子挑起碗裡的麵條兒時,嘴裡的舌頭同時就伸出嘴來,迎接送到口邊的食物,而一般人只張嘴不伸舌頭的。黑娃看見那長舌頭接到筷頭上的食物便卷進嘴去,舌頭的邊沿赤紅而舌心裡有一片黃斑。他低下頭不敢揚起來悶著頭吃飯,仍然抑止不住陣陣噁心,一口飯也咽不下去,便悄然離開了飯桌。
隨後發展到更為嚴重的程度,黑娃一瞅見飯碗就噁心,他想到這碗也是黃掌柜的舌頭舔過的,舌心裡有一片尿垢似的黃斑。
及至後來,黑娃瞧見主家黃掌柜又厚又長的下唇也忍不住噁心反胃。
黑娃又犯了口瘡,身體迅即垮下來。
黃掌柜終於火了:「我說舔碗舔下家當,是想讓你小伙往後學下好習性過好日子哩!你舔了吐我舔你也吐,我再沒法容讓你了嘛!我說乾脆還是你再舔碗,舔了吐吐了再舔,直到把你這壞毛病舔掉吐掉,像我娃他媽一樣學會舔碗。這叫以毒攻毒!」
黑娃根本談不上實施以毒攻毒的新方案,因為他看見黃掌柜說話時閃動的下唇就又作起嘔來。黃掌柜覺得受了侮辱,罵道:「窮小子窮命鬼賤毛病倒不少!」
是夜,黑娃給牲畜添過最後一槽糙料,便逃走了,倆月的工價糧食自然是不敢索要的。 吳玉山老漢悄沒聲兒地哭了。
老漢蹲在院子圍牆西角的豬圈門口的碌碡上,雙手撐著花白頭髮的腦袋,淚水吧嗒吧嗒滴落到褲襠下面的青面碌碡上。
玉山老漢今日才瞅住了痛哭流淚的一個好機會。老伴到她妹子家去了,兒子和媳婦也出門去了,他可以舒心地哭一場,讓多日來聚積在咽喉下面的苦水暢活地流泄出來了。想到矮矮的圍牆西邊的東鄰和西鄰,他控制住自己,不能嚎出聲來,免得他們幸災樂禍。
老漢太痛苦了,滿眼洶湧而出的淚水和同樣綿綿不斷流出的鼻涕以及嘴角淌出的粘液攪和在一起,擦不干,抹不淨,把一張皺紋巴巴的臉弄得十分骯髒,粘液從下巴頦上滴下來,滴在胸襟的棉襖上,也弄得濕糊糊一片,他已經無心顧及了。
兩頭即將出槽的大白豬,扭著笨重的身子,在圈裡蹣跚,不時揚起頭來,瞅著它們的主人,鼻腔里發出哼哼的響聲。笨豬也通人性,他把它們從一尺長的毛崽養成這樣兩個龐然大物,有了感情了。可它們畢竟不能人言呀!
他老伴的妹妹的丈夫,他的「挑擔」,被公安局逮了!
手銬!一雙藍錚錚的鋼鐵傢伙,套在挑擔的手腕上,寒光凜冽!挑擔那一雙又細又嫩的手腕,怎能招得住那鋼鐵傢伙的箍匝呢?聽說那鋼鐵裡頭帶有鋸刺一般的鋼刺鐵牙,戴的人稍一擰扭,那鋸刺就越緊緊地往肉里扣呀!
玉山老漢抬起淚花模糊的老眼,就瞅見高高地聳立在小院裡的二層閣樓。那被塗飾成天藍色的門窗,天藍色的鋼棍圍欄,也都嘲笑似的瞅著他。這座高高地聳立在兩邊低矮的莊稼院房屋之上的新式建築,使鄰人羨妒,使他自矜,多漂亮的樓房?現在對他嘲弄地瞪起眼睛了。
他突然心裡一橫,產生了一個十分惡毒的心計,他盼這閣樓突然倒塌,把他壓死,他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挑擔姓鄭,小名碎狗,官名建國,小河下沿鄭寺村人。他和他先後娶走了小河北岸張家堡張老五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成了一副「挑擔」。
姊妹倆只差一歲,個頭長得相差無幾,模樣都俊,胖瘦幾乎無差,乍看像一對雙生。細看呢?妹妹比姐姐更水色一些。比較起來,吳玉山卻更喜歡他娶的老大。他有種感覺,一種不易說清楚的感覺,居家過日子,老大更有心計些,也就更可靠一些。二姑娘的水色雖然濃一層,似乎性子太強,不好撫弄。
許是姊妹倆年齡相近,摸樣不分彼此,於是就形成誰也不服誰的局面。大姑娘能紡一把細線,織一手好布,二姑娘織出的花布和紡下的細線絕不比姐姐差一分成色。姐妹倆爭強好勝,互不服氣,少了一般姊妹之間大讓小,小敬大的情分。這種微妙的關係,隨著姊妹倆一前一後的出嫁,就延伸到吳玉山和鄭碎狗兩個男人和兩個家庭的關係之間來了。
吳玉山家道小康,吃穿不愁;鄭碎狗家亦屬小康人家。誰料婚後一年,碎狗的二弟被抓壯丁,賣地交款,避了災難,卻沒了地。禍不單行,母親猝然而歿,一個小康家庭急驟衰敗為日愁三餐的窮漢。老父親無力挽救,把兄弟三人分開,自奔前程,免得再遭壯丁之苦。
除了一身重債,鄭碎狗再沒分得什麼有價值的家產,他在西安一家鞋鋪當學徒,學習抹褙子的手藝,只管飽肚子,沒有收入。二姑娘常常在揭不開鍋時,夾著小口袋來找姐姐。大姑娘同情妹妹,一升米,三升面,常有周濟。時日一長,也就有點厭煩,在把米麵裝入妹妹張開的口袋時,忍不住奚落:「日子泛長了,叫人把你周濟到啥時候去?」妹妹一聽,倒提起口袋,把裝進去的米又倒出來,甩手走掉了,從此,再也沒登過姐姐家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