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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黑娃停住腳轉過身遲疑一下說:「我不會舔碗。」
黃掌柜說:「不會就學嘛!」
黑娃仍遲遲畏畏說:「我怕學不會。」
黃掌柜說:「這活兒不難一學就會了。」
黑娃找出一條理由:「我舌頭太短舔不上碗底兒,連碗壁兒也夠不著。」
黃掌柜耐心地教導說:「舌頭這東西跟橡皮鬆緊帶兒一樣,越抻越長不神它就縮短了。你學著舔吧越舔舌頭就越長。」
黑娃愣愣地站著不動,再找不出什麼理由來拒絕舔碗。
黃掌柜說:「你坐下。」
黑娃在小馬紮上又坐下來。
黃掌柜說:「快舔,這不算啥難為事嘛!」
黑娃垂著手低著頭不動。
黃掌柜笑呵呵地說:「舔個碗比上轎還難嗎?」
黑娃終於下定決心說:「掌柜的,任啥活兒你咋指派我咋做,做不完做不好你打你罵我都受哩!舔碗麼……我不……」
黃掌柜短粗的胳膊一掄,短小的指掌里攥著的短杆菸袋在飯桌上空掄成一個半圓,站起身來說:「今日這回不舔了算了,碗也涼了難舔了,下頓飯我教你舔……好學著咧!」
黃掌柜在第二天早飯時對長工黑娃進行舔碗的啟蒙教育。這種啟蒙本該在昨晚的第二頓飯進行,無奈晚飯一般都是吃饃喝開水,碗是無物可舔的。早飯是黃澄澄的包穀糝子熬燒的稠粥,碗壁兒上殘滯的糝子粒密度很大。黃掌柜突兀地問:「你知道不知道我這家業是咋麼著發起來的?」
黑娃搖搖頭說:「不知道。」
黃掌柜神秘地說:「你估、你猜——」
黑娃說:「是你勤勤謹謹發起來的。」
黃掌柜眯著小眼珠兒撇撇厚厚的下唇:
「不對」
黑娃說:「掌柜的你德行好積下的。」
黃掌柜依然搖搖頭。
黑娃說:「你祖上厚實留下的?」
黃掌柜喝著糝子粥頭也沒抬。
黑娃便大膽問:「你發過一回橫財?」
黃掌柜笑著擺了擺頭,用筷子指定端在左手裡的黃釉粗瓷大老碗說:「舔碗舔下的。」
黑娃眨眨眼沒有吱聲兒。
黃掌柜咚地一聲把碗放到矮腿飯桌上,揚起右手裡的竹筷子指著頭頂的高大廳房,又指著院子兩邊對峙的四間屋說:「我這個三合院是舔出來的。一瓦一磚一頁土坯一根椽一根檁條一根柱子都是我一口一口從碗壁兒上舔下來的!」黑娃瞅著黃掌柜凜凜然神聖的臉色,不敢貿然亂問亂說。黃掌柜也沒有讓黑娃插話添言的意思,繼續著剛剛引出的話題,站起來用手裡的筷子指著街門外頭:「圈裡的鍵牛母牛是我從碗裡舔下來的,坡上的旱地川里的水地一塊一塊一畝一分都是我舔下來的。你明白嗎?」黑娃勉強點點頭不敢說不明白。黃掌柜緩和一下情緒說:「當然,也不是我一個人舔下來的,我爸我媽我爺我婆我老爺和老太人老五輩就舔碗,才舔出來這份家業……這下你信了吧?」黑娃連忙點點頭。黃掌柜接住說:「這下你明白我為啥叫你舔碗的道理了嗎?」黑娃說:「明白。」黃掌柜卻搖搖頭說:「你娃子還沒明白。」
黃掌柜對黑娃講解:「莊稼人過日月就憑倆字,一個是勤,一個是儉。勤開財源,儉聚少成多積小到大。一般人做到勤容易,儉字上就分開了彼此。錢掙得再多花掉了等於沒掙,糧食打得再多糟踏光了跟沒打糧一樣。你打下八石麥吃光吃淨你明年還得受窮,我打下八石儉省下一石我明年就比你好過了。一家大小一頓從碗裡舔下一兩,一天按兩頓算就儉省二兩,十天儉省二斤一月六斤一年就有七十斤正好二斗,十年兩石一百年二十石。二十石糧食能置買多少地多少磚瓦木料?再甭算從其它路途省下的糧款。你家人老幾輩要是養成舔碗的好習性,你娃子而今就不會出門給人熬活了,倒是要雇旁人給你熬長工哩!這下你明白了吧?」
黑娃反倒不服氣這筆帳:「洗了碗洗了鍋,稠泔水餵牛餵豬還是沒糟踐嘛!反正餵牛餵豬還得搭配精料喀!」
黃掌柜說:「你說的恰好是一般莊稼漢們的想法兒,可見你還是不明白。該給牲畜搭配的鼓料不能減,可人吃的飯食還是應該舔進人肚裡。人一日舔兩三回碗,人就一天從早到晚都記著儉省,這跟孔老先生說『吾日三省吾身』是一樣道理。你娃子不信就試試舔一回,舔一回碗該花倆錢你就只花一個或是不花,舔過一月你手裡攥錢攥得比死人的手還緊,一個麻錢都捨不得花了。你不信先試著舔一回……」
黑娃說:「我情願受窮情願出門給人熬活兒,我壓根兒沒敢想雇旁人給我熬長工的事,掌柜的我不試那舔碗,」
黃掌柜問:「我剛才說下一河灘話兒,你聽進耳朵沒?」
「聽進去了。」
「你說我說的話有道理沒?」
「有有」
「我說的道理是教你學好還是學壞?」
「是為我好。」
「對呀!既是為你好你為啥不聽不做?」
黑娃被追逼得無言以對,沉默半晌才想出一個辦法:「黃掌柜……這樣吧!我每頓少吃半個饃或者少吃半碗飯,算是賠了我不舔碗糟踐的糧食,你甭讓我舔碗了……」
「啥話嘛你倒胡唚的啥話!」黃掌柜打斷他的話,「我是為你好盼你能過上滋潤日子,才教給你娃娃這個訣竅,哪裡是要你少吃欠喝?你不吃飽咋推得動車子咋掄得起撅頭?」
黑娃再想不出搪塞的主意,便硬著頭皮說:「掌柜的反正我不想舔碗。就是能舔出金能舔出銀我也不舔。再說當初議定工價時你也沒說舔碗這家法……」
「話說到哪兒去了哇?」黃掌柜攤開兩手委屈地說,「我為你好倒惹你惱了!你今兒不舔算咧!可你得弄清我是好心不是惡意。」
「我知道你是好心沒有惡意,我領受不了這個好心。」黑娃說,「要不你另換個會舔碗的來,反正長工多的是喀!」
「算咧算咧不說咧!」黃掌柜看看黑娃弓已拉硬,便暫且妥協,「日後你興許會明白舔碗的好習性……」
連著三天,黃掌柜再沒提舔碗的要求,黑娃以為這件事也就過去了不再成為一個矛盾的事,抗爭雖然取得了勝利,心裡總有一縷違拗主家傷了主家臉皮的歉疚,於是便更用心地經管牲畜,更主動更賣力地幹活兒,企圖以此彌補那件事上的缺憾。黃掌柜似乎也沒有苛待和報復的舉動,只是不和他說話,飯桌上默默地吃饃喝粥,然後扛著工具到田地里去。一路上無話,整晌整晌倆人都自顧幹活兒不說一句話,只是屁聲連綿不斷。自離開家門從村莊走向田頭,主僕二人一前一後此起彼伏著屁聲,誰不奇怪誰誰也不笑話誰,豌豆仁饃饃吃下以後尤愛生屁,這是無法抗拒的。黑娃雙手攥著刨耙給棉田打圪梁,心裡逐漸有了對主家的初步評判,黃掌柜人不錯,活兒盡著做飯饃盡著吃,偶爾某項農話做得不合轍,也是和和順順地指出來讓黑娃重新做好,沒有打沒有罵甚至連呵斥也很少有過,黑娃猜忖,黃掌柜確實是幾輩人靠吃苦耐勞節儉省用積攢下一份家業,不是為官發財也不是挖土挖出金條銀錁發的橫財。黃掌柜沒有大財東家嚴厲的家法也沒有大財主人的架子,一天三晌出工幹活不避重不圖輕,黑娃推車翻地挑擔他也推車翻地挑擔,尚無完全指靠長工做務莊稼自己抽水菸品香片茶葉的架子。頭兩天黃掌柜和黑娃一邊幹著活兒一邊扯閒話,近三天來卻抿著厚厚的地包天嘴唇一句不吭,臉上的氣色愈來愈不柔順,說不上是憋氣還是憂鬱難受。到第四天晌午,黃掌柜躺下起不來了,說是心口疼得厲害。
午飯前,黑娃走進三合院上房東屋去問候黃掌柜,屋裡光線晦暗,飄浮著一股苦冽冽的中糙藥氣味。黃掌柜側身躺在炕上,輕聲呻喚著,下唇愈加顯得更厚更長地咧開著。黑娃問:「掌柜的你那兒害難受?」
「心口憋,還疼。」
「服藥後好點嗎?」
「藥不頂啥。」
「你甭急,藥吃三遍就顯效了。」
「啥藥也不頂用,我的病我知底兒。」
「那你就說嘛!該咋治就咋治嘛!」
「我的病除非你治——」
「我?我能幫上忙的話,你只管說。」
「你把碗舔了。」
「這跟舔碗有啥關係?」
「你不舔碗糟踐糧食,我頓頓飯後看見你那碗心裡就難受,整日整夜都難受,夜間睡不穩,白天胸口憋得悶得出不來氣兒。你不舔碗我可受不了哇……」
黑娃大為驚詫,想不到自己不舔碗竟然把主家氣下病了,卻又信不下去這個事實,便支支吾吾說:「要是舔了碗能除你的病,那我就……舔。」
黃掌柜一骨碌翻身坐起來,雙手抓住站在炕邊的黑娃的胳膊,抖顫著厚長的下嘴唇說:「黑娃你要是舔碗就把我救下了!」說著溜下炕來,呼喚女人上飯。女人端上來的是麻食,這是春三月里的好飯食了。
吃罷以後,黑娃放下筷子,照著黃掌柜的姿式右手扶住桌沿,左手掐著黃色釉子的粗瓷老碗,先沿著碗沿舔了一圈,舌頭磨擦瓷碗時渾身一陣痙攣,差點把碗掉到地上。黑娃舔碗壁兒時才覺得舌頭太短,鼻頭倒先舌頭一步蹭到了碗壁,粘上了麻食飯的殘汁,他用手擦了擦鼻子,低頭再舔,又是先給鼻尖碰上了,便索性子不擦了,待舔完後再擦。
黃掌柜鼓勵說:「對著哩對著哩就這樣舔法兒,一回生二回熟喀!」
黑娃舔完碗壁,雖不及黃掌柜舔得淨,總是舔出了個大致乾淨的效果,碗上還留著一綹一道殘痕,像是沒掃乾淨的地面。黑娃覺得腹腔里開始翻攪,有點噁心,想到只剩下一個碗底兒,便低下頭伸長舌頭去舔,舌頭觸及到碗底兒已經冰涼的殘湯,即告第一次舔碗成功。
黃掌柜雙手一拍說:「好!舔得還好!」
黑娃從碗底仰起頭來,嗚哇一聲從喉腔里暴發出來,連忙放下剛剛舔過的碗,三兩步搶到台階上,嘴裡便噴發出一股濁流,肚腹里翻江倒海似地扭結翻攪,連續噴淺出一股又一股濁流,剛剛吃進肚裡的麻食全部嘔吐出來,在院庭的濕地上滑動蠕流。黑娃停止嘔吐心腹平靜之後,用手掌抹擦了噎出的眼淚,沒有說話。他想,這下黃掌柜親眼看見了,他的舌頭是不能適應舔碗的良好習性的,這下再不會強逼他接受舔碗的習性了。不料,黃掌柜對他的嘔吐無動於衷,更不驚奇,緩緩地從地包天嘴唇里拔出石頭菸嘴兒,平淡無奇地說:「吐不要緊,再舔幾回就習慣了,習慣了自然也就不吐了。」
連著兩三天,早飯和午飯,黑娃默不做聲地吃飯,默不做聲地舔碗,舔著舔著就嘔吐起來,頭一天尚可舔到碗底,一天比一天一頓比一頓舔的面積更小,就吐,直到最近一次舌頭剛挨著碗沿兒,腹腔里便猛烈一震,把吃下的飯饃反彈出來。黑娃想,舔碗不僅沒有進步,反而一天比一天退步,再一次對自己修煉這個良好習性產生了動搖,求饒似地對黃掌柜說:「我怕是學不會舔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