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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王益民又為王育才深深地擔心了。他整日提心弔膽,似乎隨時都可能飛來一個王育才被打殘的惡訊,他想提醒他警告他又見不著王育才。他又一次找到古都飯店二樓十九號,房子早已換主兒,再也打聽不到王育才的下落了。他仍然憂心忡忡。
呂紅的父親接著來訪。這位已退位的呂家村的老支書本該休養生息,安度晚年,卻被女兒的婚變攪得焦頭爛額。他一面痛斥女兒不檢點的行為,一面又對自己過去在女兒婚事上的自作主張後悔不及。他說他完全是為了女兒呂紅好而想不到弄了窩囊事。他說在當時的情況下,眼瞅著女兒與一個保長兒子結婚,不僅他做黨支書的父親通不過,親戚朋友也沒一個通得過。怎麼也想不到而今世事會變成這樣。老支書懇切地說:「益民呀!你和叔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好心好意勸一下育才,甭瞎折騰了。都四十的人了,還能再活四十呀!四十歲的人為兒女活著,甭傷了兒女,倆人都有兒有女,折騰不起呀!只要他一收心,我收拾紅紅也好辦了。人到事中迷,需得朋友點明要害……你全當為叔除去心病,好生勸一勸育才。」
王益民被感動了,他送走老支書,心情愈加沉重。我的天爺呀!育才要追求理想的「符合道德的婚姻」的背後,連結著多少人的焦慮憂愁和痛苦。只剩下呂紅沒有來找他了,所有與這樁離婚案有牽連的人都一次或多次找過他了。王子傑老漢不必說,王育才的母親不必說,秋蟬自然也不必說。秋蟬的娘家父母找他使他十分難堪地無言以對,呂紅的丈夫和呂紅的父親現在也都找過他了,兩個家庭的幾十個成員都被攪得吃飯不香睡覺不酣。他們都知道他和王育才是朋友,是可以解除他們苦惱的人。然而王益民卻毫無辦法,他根本說服不了王育才。
呂紅最終也來找王益民了。這位女性的到來,才真正搖撼了王益民的心,使他大吃一驚大睜雙眼驚駭不已……
又一個靈魂在王益民面前痛苦地顫抖。
當呂紅走進龜渡王學校的大門的時候,那些認識她的老師和不認識她的新教師全都像看珍禽異獸一樣瞪起了好奇的眼睛。她在龜渡王學校任教時和王育才的戀愛產生過轟動本校的效應。她停薪留職跟上王育才到某公司去掙大錢在全鄉教職員中產生了轟動效應。她和王育才在某公司舊情復發的桃色事件的轟動效應擴及全縣的教職工。她和王育才偷偷在教育主任王益民的房子作愛的事更使龜渡王的新老職員無人不曉。她現在敢於硬著頭皮再次走進龜渡工學校的校園其實已談不上勇氣,王益民第一眼就發現這位女教師的神經有點不大正常。
呂紅顯然已不是當年在龜渡王學校任教時的呂紅了。姑娘特有的紅色從臉上褪失淨盡,臉色呈一種非自然的白色,那是過多施用脂粉的結果。無論什麼現代化妝品都無法挽回已失去的青春。王益民首先感到的不是這些淺顯的變化而是呂紅的眼睛。呂紅的眼睛裡是絕望和恐懼,恰如一個人得知了自己的生死簿上的秘密,呂紅一坐下就說:「王老師,我是實在無路可走了才來求你,現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王益民搞不清何以這樣?就問:「怎麼回事?呂紅,你慢慢說。」他順手關了門。
「你的朋友王育才……是個野獸!」呂紅咬著牙說,「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
王益民驚奇地問:「你怎麼也罵他?」
「他把我害得好苦!」呂紅說,「我一直覺察不出他對我設著圈套……」
王益民更迷惑不解:「他怎麼會對你設圈套?」
呂紅這才告訴他,王育才和她私下裡已說好約定:他和秋蟬離婚,她和丈夫離婚。現在,自己己和建築工人的丈夫離了婚,王育才卻突然從桑樹鎮民事法庭抽回了起訴,不離了……
王益民愈加迷惑:「那為啥?」
「報復!報復報復報復!」呂紅癲狂了似地喊,「他要報復我!惡毒的報復!」
「他怎麼會報復你?」王益民問,「他和秋蟬的離婚案鬧了四五年了,怎麼會報復你?」
「全是假的!」呂紅說,「他一次一次上訴,又一次一次托人暗裡給趙法官塞錢,不要判決離婚。他一直把這場假戲演到我離婚才……」
「啊呀!我的天……」王益民半信半疑。
呂紅哭了:「我怎麼辦?我已離婚了。他在耍我,他記著舊仇。他說他才出了一口氣,他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說我當初欺侮了他,我丈夫也欺侮了他,我父親欺侮了他,全都是欺侮了他有個政治黑疤……現在全都報復了!」
「我信不下!」王益民說,「我信不下去!王育才真會這樣歹毒?你們戀愛失敗時,他親口給我說『並不怪責』你呂紅嘛!」
呂紅苦笑著搖搖頭:「王老師,我唯一求你一件事,你去找找王育才,說我死了。他如果還記得我對他全是一片真心,如果還能原諒我當初的動搖,權當說的『勢利眼』也行,我只有一絲希望了……」
王益民突然湧起一股強大的責任感,大聲肯定說:「呂紅你千萬別急,絕對不能走絕路,也千萬不敢急出毛病來。我明天就去找王育才,你一定等我見了他以後咱們再面談……」
王益民雖然熱誠有餘,心中卻不免打鼓,如果真如呂紅所述,他能扭轉王育才嗎?他已經比較切實地想另一條路,設法使呂紅與那個建築工人復婚,他說:「萬一不行,我去找你丈夫,爭取和解……」
呂紅冷笑一聲:「那樣的路我還能走嗎?那比死艱難十倍!」
未等第二天王益民去找王育才,王育才當晚打電話找王益民來了。
王益民一接上電話就迫不及待:「育才育才你說你現在在哪裡?我有話要找你說。」
王育才卻冷靜地說:「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我的好朋友。你不要再問我的住址,我們抓緊時間說幾句話。」
土益民有點激動,一時找不到說話的頭緒。
王育才問:「呂紅是不是找你了?」
王益民答:「是的是的,到底怎麼回事?」
王育才說:「呂紅說給你的事是真的。我已經抽回了離婚訴狀,但並不是說我要回龜渡王了。請你告訴父母和秋蟬以及孩子,請他們忘掉我,權當這世界上壓根就沒有過我。」
王益民急了:「這到底為什麼?」
王育才:「不要問『為什麼』。我只告訴你,呂紅已經離婚了,這是我的圈套。我要報復。我已經報復了,我和呂紅戀愛失敗時就等著這一天。這一天終於等到了。我當時太痛苦了,她和她父親完全想不到被扔掉的女婿會是怎樣的痛苦,我現在叫他們親自感受一下。她的那個丈夫當時比我優越的唯一一條是家庭出身好,而呂紅選擇了他卻捨棄了我。讓他現在嘗一嘗此中滋味,也就理解當初我的苦處了……」
王益民實在忍不住了:「你是個毒蟲!王育才——你是個歹毒的傢伙!」
王育才說:「我曾經是個羞怯的青年……」
王益民說:「假的!你的羞怯是假裝的!你的骨子裡是歹毒殘忍慘無人道!」
王育才卻依然冷靜:「朋友你說錯了,我的羞怯是真實的。我的太多羞怯使我苦惱。我現在又因為那種羞怯喪失殆盡而惋惜。」
王益民罵:「你害了多少人……」
王育才說:「首先是這些人先傷害了我,」
王益民迴轉了口吻:「育才,我們甭辯嘴了。我需要冷靜,你更需要冷靜,你無論如何告訴我你的住址,咱們見上一面,想想挽回殘局的辦法,一切還不是完全無望的。」
王育才說:「不必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王益民又急了:「你到哪裡去?我敢說世界上沒有容你的地方!你的良心也寬容不得……」
王育才說:「我要找一個恰恰能容我的地方。我已經不想再掙錢了。順便告訴你,我所在的這個公司純粹是個不攤本只賺錢或者說光騙錢的公司。我對騙錢也覺得膩了。」
王益民:「你到底要幹什麼?」
王育才:「我要找一個能使我恢復羞怯的地方去。你想想,還不明白嗎?」
王益民一時轉不過彎:「我想不來!你乾脆回學校來吧?」
王育才輕輕嘆口氣:「我已經不可能再回到講台上去訓導別人子弟了,那地方太神聖,我不配。我正在鑽營的這種公司也不幹了,越干我越無恥。我又不想自殺,我想在我恢復了人應有的那一點羞怯之後,再論死生之事吧!」
王益民沉默了。 黑娃在主家吃頭一頓飯時有點拘束。黃燦燦的小米粥里下著細勻如絲的白麵條兒,調著清油爆炒的蔥花,噴香噴香的,黑娃刻意節制自己不敢吃得太快太猛,免得給主家留下饞極餓狼的第一印象。倒是主家黃掌柜真誠地催促他說:「快吃!小伙子吃飯斯斯文文的弄啥?快吃吃快!」黑娃吃完一老碗又要了半碗,本來完全可以再吃下一滿碗這種銀絲面的,同樣是出於第一印象的考慮只要了半碗。在兩碗飯之間,黑娃從桌子上的竹籃里掂起一個饃來。饃是淡黃色的豌豆仁饃饃,茬口很硬也很耐得咀嚼,嚼半天滿嘴裡仍然是細小的沙粒似的疙瘩,唾液急忙把緊硬的饃塊浸潤不軟。這樣,黑娃吃飯的速度就是真實地而不是做作地慢了下來,直到主家黃掌柜連著吃完兩老碗飯,他還有半個豌豆面兒饃饃掂在手裡。這樣,黑娃就瞅見了主家黃掌柜的舔碗的動作。
黃掌柜放下竹筷子右手撐著小飯桌的邊沿,左手四指勾著碗底兒大拇指掐著碗沿兒,仰起臉伸出舌頭,先沿著黃釉粗瓷大老碗的碗沿舔了一圈,左手粗壯如算盤珠兒的指關節卻靈便自如地轉動著碗。吧唧一聲脆響,舌頭在碗的內壁舔過去,那一坨兒碗壁上殘留的小米粒兒蔥花屑兒全部掃蕩淨盡,比水洗過比抹布擦過還要乾淨。吧唧吧唧的脆響連住響著,大老碗在左手間均勻地轉過一周,碗內壁所有的殘滯物盡皆舔光,只留下碗底兒上的殘湯米屑。舔除碗底的滯留物才顯出黃掌柜有一隻出眾出色的舌頭,在碗底兒只旋轉了一下便一覽無餘,鼻尖和臉頰並不挨碗沿兒,一般人的舌頭不可能有那麼長也沒有那麼靈巧。黃掌柜放下碗在口袋裡摸菸袋時,那隻奇妙的舌頭伸出來從下唇到左嘴角再到上唇和右嘴角齊齊兒掃蕩了一圈,嘴唇嘴角乾乾淨淨濕潤潤的柔和起來。黑娃的眼光瞅著黃掌柜縮進口腔的舌頭最後落在下唇上,那個下唇又厚又長,一合攏就把上唇嚴嚴地包裹起來幾乎挨著鼻頭,這種地包天式的嘴唇成為黃掌柜面部器官最突出的特徵,見一面隔十年八年肯定還能認出他來,因為世界上恐怕再不會有這樣出眾的地包天式的嘴唇了。黑娃吃完了手裡的豌豆麥饃也吃光刮淨了碗裡的面,放下碗再放下筷子,用手掌抹抹嘴唇站起身來準備去餵牛。黃掌柜從地包天嘴唇里拔出短杆兒菸袋說:「你把碗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