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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王益民先是叮囑已現的老教師後來又叮囑小劉老師到此為止,再不要擴大宣揚。他隨之就為自己調換了辦公房子。他在那間房子裡莫名其妙地瞅著那天發現痰跡的地方出神,瞅著自己床單上那已經洗得絕無跡痕的地方,心裡仍止不住噁心。他換了房子。他把那件床單撕成布條扎了拖把。他把被子洗了燙了仍覺得心裡毛森森的,於是破費買了一條被罩把被子罩起來。自從老教師徹底揭開這樁秘事一直到他完成那一系列淨化工作,心裡總是卿咕著一句話:這人怎麼就沒羞了呢?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幼交好,從小學一直念到初中畢業,王益民被保送到師範學校而王育才考取了高中。王益民曾經後悔自己上了師範只能去教小學而失去了爭取高等教育的機會,後來的生活演變卻使他慶幸不已,「文革」後他被分回本鄉小學有工資有商品糧,王育才返鄉回家當了農民。王育才的父親解放前當過兩年保長列入專政對象,自然成了村子裡最倒霉的青年。為王益民說媒提親的人踏細了門檻,王育才家卻門可羅雀無人光顧,直到王益民喜添貴子而王育才依然孑然一身。

    王益民每每看見王育才低頭耷腦的樣子心裡就十分難受。他越來越明確地意識到,如果他再不給他幫忙想辦法,王育才一輩子就完蛋了。適逢王益民被提拔為教育主任有了說話的身份也有了說話的機會,他便大膽地向公社舉薦王育才到自己的學校來當民辦教師。公社竟然同意了。當他把這個喜訊告知王育才時,王育才卻連連搖手說自己根本不適宜做老師。

    看來不是謙虛,也不完全是背著保長父親的政治壓力,主要障礙來自王育才的內向性格。王育才怕羞,這個人已經長到二十大幾仍然羞羞怯怯。他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搶說一句話。幾個人圍在一起閒談,他總是悄悄默默站在外圍或坐在人背後靜靜地聽著,笑也是羞怯怯的樣子。像他那樣羞怯的神氣別說男子漢很少有,在造反精神激勵下的女學生女青年也無法與他相比。他的羞怯不是強裝的而是真實的,課堂上猛乍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他未站起先兀自臉紅了,臉一紅眼裡就cháo起一縷羞怯的霧氣,說話也就吭吭吧吧了。從小學啟蒙一直到高中畢業的漫長的讀書生活中,他從一個纖細的少年變成了一個體魄強健的男子漢自然發生了許多重大變化,惟有害羞的樣子有增無減。他在整個高中階段的學習是他認識自己的重要階段。他的數學和理論科目總是列全年級的前茅,他對這些學科的興味愈來愈濃。他相信自己肯定會進入名牌大學。即使這樣,他在被老師表揚被同學欣羨以至嫉妒時,仍然羞羞怯怯地抬不起頭來。相比之下,那些學得好同時也驕傲到蠻橫的學生與他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同學和老師更喜歡他愛戴他親近他,覺得王育才那根深蒂固的羞怯里蘊藏著迷人的色彩。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小玩耍長大,村子背後的山坡和村子前面的河川處處留著他們相依相伴的足跡。他們春天背著糙籠提著糙鐮到坡溝到河岸去割青糙,冬天裡像大人們一樣腰纏繩索肩扛撅頭到山坡上去挖柴禾。他們夏天在刺叢中搜捕綠色的蟈蟈秋天又興味更足地逮捉蛐蛐,為此幾乎踏平了山坡上的每一叢刺棵翻遍了村子裡的每一堆磚石瓦礫。他們背著母親多摻了白面的饃饃第一次走出偏僻的小村龜渡王到桑樹鎮讀中學的時候,幾乎同時第一次意識到了友誼而且產生了繼續加深這種友誼的要求。他們之間可以說完全平等完全信賴。他們能玩在一塊說在一搭而不是其它。他們一個是一個的影子,一個是一個的寄託,他們之間如果有一個是異性,那麼他們就完全可能是龜渡王村的梁祝而且會有一個最完美最浪漫的結局。王益民的母親曾經對王育才的媽媽說過:「他倆要是有一個生來時少帶一件行李就好了。」他們倆誰也不明白那行李的真實含義,及至後來知道了其中的意味的時候,連王益民都有點羞了,王育才更是羞得連脖子都紅了。

    王益民曾經不止一次有意無意地思索過王育才的羞怯。育才的母親敦厚樸實並不多見羞怯。他的父親解放前當過兩年保長,解放後自然就成了頭兒。王益民對保長大叔解放前一無記憶也一無印象,打有記憶起就只記得保長大叔那張討好巴結的笑臉。他曾經十分討厭那張笑臉,小孩子的王益民也能覺察到那笑臉里十有九分都是虛假的強裝的,只有那臉上的笑容收斂散盡的時候才現出一分真實來。印象太深了,那令人討厭的笑臉,這位體格雄壯的中年漢子見到任何人都是柔聲細氣討好巴結的口吻和神色,哪怕不是龜渡王的幹部而是一位紅邊爛眼的麻糊婆媳甚至是一個不懂飯香屁臭的小孩,他見了都會堆出一臉笑來,老遠就與人打招呼,一天到晚都關心別人的生活起居似的問人家「吃了嗎?」那笑容好像孫悟空的金箍棒裝在耳朵里隨時都能順手扯出來布滿整個眉眼和嘴臉。可是在他們家裡,保長大叔對他的妻子兒女卻非但不見笑顏,從早到晚從春到冬永遠是一副冷冰冰的嚴厲的臉孔,一家人悄悄默默地做事,悄悄默默地吃飯,悄悄默默地睡覺。很少有什麼人到這個終年瀰漫著肅穆冷清氣氛的小院來串門。孩子們說話聲高了,保長大叔就會冷冷地喝斥一聲:「張狂啥哩?」孩子們全都驚慌地縮了脖子啞了聲息。王益民很不習慣這種壓抑的家庭氣氛,總是站在王育才家院牆外學幾聲狗叫或雞鳴,把育才勾引出來,那是他們約定的暗號。暗號不得不時常變幻,防止保長大叔識出破綻來。

    記得王育才被他推薦來學校上第一節課的時候,這個老三屆譽滿全校的高才生面對幾十個剛剛進入戴帽中學班的鄉村孩子,竟然比學生緊張十倍,滿臉燥紅地站在講台上,兩隻手不知該放在講桌上還是該貼緊褲fèng,頭上的汗粒由小聚大,紛紛滾落下來。他的羞怯和緊張被學校師生們傳為笑話,校長不無擔心地對王益民說:「王主任,你推薦來的人縱然有一肚子蝴蝶,可飛不出來也是枉然!」王益民信心很足:「沒關係,疏通了堵塞喉嚨的障礙,蝴蝶自然就飛出來了。關鍵的問題是,我們明知他肚子裡有蝴蝶,總比那些滿肚子稻糙甚至連稻糙也沒吃下多少的人靠得住。」校長再不堅持什麼。王育才由緊張到不大緊張再到完全不緊張,他的滿腹經綸滿肚子的蝴蝶就隨心所欲恣意舞蹈,成為小學校戴帽中學班裡的權威教師。許多只能教小學而硬著頭皮提到中學班任教的教師,常常是先由王育才那裡躉下貨第二天再到課堂上熱蒸現賣。王育才的人品極好,他很少是非,只埋頭於備課授課,逢有勞動他也積極踏實,甚得領導師生的尊愛。王益民也因此而放心。

    大約不到一年時間,王育才陷入了初戀的情網。女方是一位剛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年青姑娘,一分配到龜渡王村學校就安排到中學班任教。如果這位姑娘稍少一點虛榮心不要到中學班而是到小學班任教,那麼後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至少可以推遲發生。姑娘叫呂紅,初中一年級尚未讀完就發生了文化大革命,後來從鄉村推薦到師範讀了兩年書其實有一年多的時間都是搞革命大批判,切實說仍然是初一水平充其量不會超過初二,如今要給初中班任教自然不可避免洋相百出破綻百出。她就去找王育才請教,先躉來再賣出去。王育才待人極平和,從來恪守待同志一視同仁,從來恪守不參與校內派系鬥爭的生活原則,更不會挑肥揀瘦瞅紅蔑黑,他給呂紅輔導講解就像對其他老師一樣耐心認真而絕不顯示自己的能耐氣兒。時日一長,呂紅隨著知識的增長感情也開始膨脹,為了報答他為自己補習而花費的時間,幾乎本能地甘心情願地代他洗扔在床下的髒衣服,她從家裡來時帶點好吃的東西也往往首先想到應該送給王育才。除了補習之外她和他開始談一些無關教學的事甚至笑話,她呆在王育才房子的時間越來越多,一當有空兒就想往那個房子跑。王育才雖然害羞但不是木頭,他已遠遠超過晚婚年齡對男女之情更灼熱卻也更冷靜。有一天晚上,呂紅買了兩斤月餅送到王育才屋子,說明晚是中秋之夜她提前向他謝恩。王育才一下子急了連連搖頭說:「這算幹什麼?我怎敢圖老師們的報答呢?革命同志互相學習互相提高,怎麼能送月餅呢?」說著就把呂紅往門外推。在即將推出門的一瞬,呂紅忽然跑進來,一下子抱住王育才的脖子就止不住哭起來了。王育才呆呆地垂著手,脖子被呂紅摟得喘不過氣,卻沒有勇氣舉起自己的雙手擁抱對方。

    這之後倆人就進入熱戀。呂紅的紅紅的豐腴的面頰和他的已現青色的腮幫久久廝磨,難分難解。這樁甚為美滿的婚事卻被呂紅的父親給徹底破壞了。呂紅的父親是村黨支書,已經聽到一些風言,就找女兒呂紅正兒八經訓導:「爸是支書你相信不會給你搞封建婚姻。你自由戀愛爸堅決支持,你選下個王育才爸也覺得那小伙子不錯,可是王育才他老子是偽保長專政對象。你已經是共產黨員王育才連個團員也沒當過。你已經是公辦教師王育才是個民辦,他老子要不是偽保長還有轉為公辦的希望。你跟育才結了婚以後咋辦?將來有了孩子也就沾上了黑斑,爺爺是偽保長你看看還能有什麼出息?婚姻是一輩子的事,你自個冷靜想想去。」

    呂紅陷入了痛苦而終於做出了與父親一致的選擇。王育才很快由痛苦轉變為懊悔。他悔愧萬分地對王益民說:「我真是個十足的混蛋!我怎麼剛剛活出了一點眉眼就忘記自己的小名叫個啥嘛!要不是你幫助我而今還在隊裡掏稀糞哩!我怎麼一下子就忘乎所以了?怎麼敢跟黨支書的女子戀……」這些話都出自肺腑,王育才很快又冷靜下來,再三向呂紅表白並不責怪她。於是倆人和平分手。到下一學期開始以後,呂紅已經調到另一個小學去了,而且結了婚。之後不久,王育才也心平氣和地完成了一樁重要的事,結婚了。王益民和他女人齊心協力把她的一個遠房表妹介紹給育才,就是秋蟬。

    王益民現在懷著沉重的使命和甚為急切的心情,騎車來到這座古城飯店的大門口,不禁被那堂皇的高大建築物鎮住了。天哪!那一根用大理石砌成的柱,肯定把戴帽中學的全部家當都折掉了。

    王育才拿出最好的香菸糖果糕點飲料招待王益民,又是隨隨便便的樣子,正是那隨便到漫不經意的樣子才顯出一種闊人闊氣的氣魄。那些好吃的好喝的好抽的高檔次消費品對王育才已是家常便飯,而對王益民這樣的小學教育主任就成為超級超常超前享受了。他對享受這些高檔消費品感到的不是愉悅而是痛苦,那一罐鋁皮飲料的價值就把他一天的工資全喝掉了。儘管花掉的是王育才的錢他仍然覺得太可惜了。王育才不等他開口就猜中了他來找他的事端,而且直言不諱地但露了事情的全部真相:「我要離婚,我要和呂紅結婚。我和呂紅的婚姻才是最符合道德的,我和秋蟬的婚姻是一種沒有感情的死亡的婚姻。儘管我至今仍感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我娶下一個女人,但我的感情無法從呂紅身上移到秋蟬身上。我在作出離婚決定時首先想到的是你,其次才是我的父母,我知道離婚的結果首先傷害的是咱倆的友情,至於斷絕父子關係我都沒有什麼包袱。你和俺爸俺媽罵我的話我都能猜到,但我還是決定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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