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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48 作者: 陳忠實
何小毛的母親已弄好了菜,何社倉把三位老師重新領進會客室里,斟了酒,全是五星牌啤酒,而且再三說道謙讓的話,青島牌啤酒剛剛喝完。然後把筷子一一送到三位老師手裡,敦促他們吃呀喝呀。
王老師喝了兩杯啤酒,不大會兒就紅了臉,頭也暈了,腳也輕了,他今天只是吃了一頓早餐,空蕩蕩的肚子經不住優質名牌啤酒的刺激,有點失控了。
何社倉大杯大杯飲著酒,發著慨嘆:「我只有跟三位老師喝酒心裡是坦誠的,哎哎哎!」
劉偉聽不出其中的隱意,傻愣愣眨著眼。
何社倉說:「王老師,我現在有時還夢見在你跟前念書的情景……怪不怪?多少年了還是夢見!我小時候那麼怕羞!我而今不怕羞了膽子大了。我那個小子小毛根本不知道害怕害羞!我倒是覺得小孩子害點羞更可愛……」
王老師似乎被電火花擊中,猛地飲乾杯中黃澄澄的啤酒,扔下筷子,大聲響應附和著說:「對對對!何社倉,小孩子有點害羞更可愛!我討厭小小年紀變得油頭滑腦的小油條。」說看竟站了起來,左手拍了校長成斌一巴掌,右手在劉偉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然後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忽然鼻子一抽,兩行老淚潸然而下,伸出抖抖索索的手,像是發表演說一樣:「其實何止小孩子!難道在我,在你們,在我們學校,在我們整個社會生活里,不是應該保存一點可愛的害羞心理嗎?」
三個人都有點愣,懷疑王老師可能醉了。
1988.6.27於白鹿園 王育才和媳婦秋蟬的離婚案還在民事法庭趙法官的卷宗里懸著。這場曠日持久的案件連頭帶尾已經持續了五個年頭。王育才和秋蟬以及雙方的親戚朋友都被這場官司拖得精疲力竭身心交瘁卻又欲罷不能。
五年裡王育才三次起訴,三次均被趙法官判為不予離婚。按照民事法庭現行的規矩,一經裁決為不予離婚後要再次起訴,必須有新的理由而且要在半年之後。理由總是可以找到的,唯有時間無法通融,再難熬也得熬過半年六個月一百八十多個日日夜夜。民事法庭還規定,離婚雙方或一方如果不眼判決進而提起上訴又被上級法院駁回維持原判,那麼要再起訴除了更充分的理由之外,時間的規定要在一年之後。王育才第二次起訴就發生了這種情況,硬硬地熬了整整一年才得以第三次向民事法庭重提舊案。現在,他已經做好了第四次起訴的一切準備,主要當然是狀子,另外花在排除親戚朋友苦口婆心勸解上頭的力氣也比上三次更多。
王育才挾著裝有離婚申訴的黑色皮包走進桑樹鎮民事法庭的小院時,正好碰見急匆匆去上廁所的趙法官。趙法官只是減慢了腳步而並不駐足說:「老主顧又來了。」王育才苦笑一下說:「我不來過不成日子。」隨之裝出大不咧咧的樣子說:「你要是煩了,乾脆給我判個離婚算球了,我也就再不麻纏你了。」趙法官已經走到小院牆角的廁所門口,一隻手下意識地去解褲扣,回過頭來笑笑:「不煩不煩我不煩,我吃的就是這碗麻煩飯嘛!你才起訴了四回這不算個啥,經我手判的一個離婚案男方起訴了十一回,前後經過十七年。你這四五回只是一般記錄。」
王育才聽了就啞了口,像是中了一位法咒無邊的禪師點來的定身法,立在那兒僵住了手腳。
秋蟬用獨輪小推車剛剛拉回一車包穀稈子,滿臉淌著汗,解開捆綁的皮繩,再把干透的包穀稈子壘堆在場院裡。鄰居一位抱著奶娃的小媳婦半裸著胸脯,一邊給孩子餵奶一邊說:「嫂子你而今還拉那包穀稈子做啥?我要是你連麥子都不種了。」秋蟬笑笑,繼續卸下車上的包穀稈子。這種話她已經聽得太多不屑解釋。她去雞場買小雞,女人們甚或男人們見了也說:「秋蟬你如今還買那些毛糙子貨做啥?」她去賣雞蛋,人見了又說:「秋蟬你而今咋還賣雞蛋?你該吃雞蛋才對哩!」她幹啥人都說她不該幹啥。應該吃好的,應該睡,應該逛,應該好吃好睡好逛好好享福。這其中不言自明的原因是她的男人而今掙了大錢了,錢多得鄉黨鄰里無法猜清估准其數目,總而言之多得很。秋蟬何苦還要一籃一籃賣雞蛋一車一車拉包穀稈子呢?秋蟬雖然最清楚自己究竟存下多少貨,絕對不像人們紛傳的那麼厲害,倒是確也攢下了萬兒八千的存款。無論如何,她在感到虛名徒有的壓力的同時也感到許多被人羨慕的愉悅。截至現在,她還不曾打算好吃好睡好逛。她繼續精心養雞繼續咬緊牙關賣雞蛋,繼續拉包穀稈子當柴燒既節省了買煤的開支又燒熱了火炕。育才給她買下電褥子她鎖在箱子裡不用。對人說是怕觸電怕睡不踏實,其實是怕花了電費。電費公家收二毛二本村電管員收三毛五。電管員私抬電費而且理直氣壯:「而今小自一根針大至彩電哪一樣價錢沒翻幾個斤頭?要說沒漲價只剩下良心反倒掉價了。我管電電不漲價難道叫我喝風吃屁不成?」秋蟬就憋足勁兒拉包穀稈子,省了煤又省了電,你漲得再貴總不抵我不用不買。
車上還剩下一抱包穀稈子沒有卸下來,她的大兒子小強騎著自行車放學回來,把一隻黃皮信封塞到她手裡。她看看落款竟是桑樹鎮民事法庭幾個紅字就不由蹙緊了眉頭,一道不祥的陰影立即瀰漫過心頭,她撕拆信封的手指緊張得發抖。信是一頁鉛印的傳訊通知,要她後日到桑樹鎮法庭過堂,她的男人王育才提出要和她離婚,已經申訴到桑樹鎮民事法庭了。
說是晴天霹靂一點也不過分。秋蟬看罷傳訊通知,眼前一黑險乎栽倒,一股噁心的濁氣從腹腔竄起衝到喉嚨口就堵在那裡。她的兒子小強一手扶住車子一手攙住母親,嚇得驚叫起來。那個給娃子餵奶的小媳婦跑過來,一邊攙扶她一邊瞅著掉在地上的信皮和信兒,再也不說嫂子不該拉包穀稈子的玩笑話了。秋蟬已經沒有力氣卸下小推車上最後一抱包穀稈子,強掙著走回家去,撲倒在炕上就嚎啕起來。她感到羞辱又感到委屈。她沒有絲毫的精神準備,無法承受這晴天霹靂般的打擊。她被最不幸的家庭災難只一下就擊昏了。她現在根本無法理清這突發的災難的來龍去脈,只覺得自己活到了盡頭,照耀她的九十九個太陽和九十九個月亮全都在一瞬間熄滅了,眼前是永不復明的黑夜。她的腦子裡一片昏夭黑地一片渾沌。她的胸腔里驟然聚滿了惡氣又排泄不出,整得她幾次哭得閉氣,虧得隔壁鄰里的女人們用針尖戳她冰涼的手指扎她冒著冷汗的鼻根,她才還過陽氣來。一霎時間,這個令人羨慕的家庭的裡屋和庭院,就瀰漫起混亂和破敗的灰暗氣氛。
阿公和阿婆是在天麻麻黑的時候走進兒媳的小院的。老兩口後晌上磨子,轟隆作響的磨麵機房裡沒有閒人來傳遞消息。當他頭髮和衣服上撲著一層白茸茸的麵粉推著面袋走回家時,立即就有好心的鄉鄰向他通報了兒媳秋蟬家裡發生的變故,老漢顧不得撣去麵粉就跑來了,女人顛著一雙稀世的小腳也急火火趕來。阿婆倒是有主意:「甭哭!秋蟬。他想離婚就離了?這事全由他了?他想離婚得先埋葬了我!過堂時你甭去叫我去,讓他跟我說這婚咋個離法兒……」阿公坐在椅子上吸著煙,不勸也不嘆。女人們紛紛離去後,阿公才說:「你先甭慌,事情嘛總有個理由,明日我去把他叫回來,叫他先跟我說個理。」說到這兒,老漢才忽然想到,兒子育才住在什麼地方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問兒媳秋蟬也不知道。他的兒子在西安發了大財,他們卻從來也沒有被兒子邀去作客,臨到有了急事需要找他時卻弄不清兒子的單位和地址。這一瞬間婆媳和阿公三人幾乎同時想到一個人王益民。王益民是兒子育才的好朋友,育才的情況他知道的比作父母和妻子的要多得多。於是翁婆媳三人立即統一了舉措:立即去找王益民。
王益民是本村小學校教育主任,晚上宿在學校里,王子傑老漢找到家裡又找到學校,堵在心裡的火氣就再也無法忍住不發了:「益民呀!你看育才這狗日的咋麼就生出六指兒來了?好端端的安寧日子一下就給攪得雲天霧障!你明日領我去尋他,我只說一句話叫他先殺了我再去離婚。法院傳票後日過堂只有明日一天時間了,益民你無論咋說也得抽空請假領我去尋那個狗日的東西……」王益民也很震驚,只是遠遠不及子傑老漢那麼強烈罷了。他其實早有預感或者說精神準備,今天發生的事實不過是對於以前的某種預感的證實而已。然而他還是自然地表現出一種震驚。他首先安慰盛怒不息的老伯,然後立即答應明天去找育才,無論育才幹什麼忙事緊事都非得拉他回來見父親說清道明。再下來就勸老伯不要親自去,一旦說得不好育才拉起硬弓不回家反而更糟……子傑老漢完全信任地聽取了益民冷靜入理的勸告,把至關重要的切膚切心的事交給益民去辦理。
王益民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校門。他做好了找人的準備所以騎自行車不乘公共汽車進城。初冬的田野已顯示出冬天的肅剎和冷峻。一切變故的根源也許是從育才離開學校開始發生的。育才被一位高中同學拉去搞什麼公司,他給鄉政府寫了停薪留職報告就去老同學興辦的一家公司作了會計。那年寒假,王育才半夜來敲他的門,說妻妹來了屋裡住不開,要他學校辦公室的鑰匙。第二天他到學校去找他閒聊卻已不見蹤跡,鑰匙也未留下來。他又找到育才家裡,秋蟬睜大眼睛說不僅沒有妹子來家更沒有見育才的影子。王益民開始心生疑。他想見不著育才得不到鑰匙又輪著他護校日子,於是就砸了鎖子進了門。他看見滿地都是帶把兒的菸蒂以及糖紙糕點盒子和飲料罐子,揉皺的床單上有一污痕,那是男人的排遺物令人一見就噁心頓起。從地上尚未乾涸的一堆痰跡判斷,王育才昨晚還睡在這裡。於是,他就完全肯定育才借他的房子幹什麼勾當了。直到這年春節王育才回到龜渡王把鑰匙交給他的時候,他不無生氣地挪揄老同學說:「這把鑰匙留給你作紀念吧!鎖子已經砸了扔了還要鑰匙幹什麼?」王育才連連道歉,說他忘了交還鑰匙,萬萬料想不到第二天就乘飛機去廣州出了急差。王益民想戳穿這個謊話卻又礙於面子上拉不下來,只好以明白裝糊塗聽他大談特談廣州的新cháo新景兒。春節後新學期開始,一位老教師向王益民徹底揭開了發生在他的辦公室里的秘密——
那天晚上輪著我和小劉老師護校。王主任你知道俺倆是老對手,下棋下到三點還落馬不下來,我想拉屎就急匆匆往廁所跑。從廁所出來經過你的辦公室門口時,我聽見裡面有打鼾聲心裡就奇了,王主任你啥時候悄沒聲兒睡到裡頭的?回到房子跟小劉老師一說,小劉老師說王主任也是個棋迷咋能不來觀戰悄悄就睡了呢?他拉著我去看個究竟,在門口窗根下聽了半晌又聽出一個女人睡夢中的一聲呻喚。我嚇得跑了,心想,王主任怎麼跟老婆放著熱炕不睡跑到學校來過夜?小劉老師又跑過來對我說,肯定不是王主任。咱們必須弄清楚誰睡在裡頭這是護校的責任。於是,我倆敲響了門板。好久才應了聲,好久都沒拉電燈。燈亮門開之後,萬萬想不到是王育才老師和一個女的。那女人你猜是誰?是呂紅。我已經羞得難以和王育才老師說話。王育才老師到底是熟人,有點尷尬,可人家而今到底經見了大世面,比不得咱們這些四堵牆裡圈定的「小教兒」孤陋寡聞,不開化,一會兒就沒事一樣掏出把紙菸來讓俺倆抽,大談神談他出門不是飛機就是軟臥,一桌飯吃掉兩千多塊把老廣都鎮住了。俺倆窮「小教兒」倒給他吹得忘了自己幹什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