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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18 作者: 緒慈
我一口紅豆湯差點噴出來,還被湯圓哽到。魏翔連忙拍我的背替我順氣。
大哥哼了聲。「要喝你自己喝。」
「哦──沒關係啦,」媽媽拍了拍大哥的背。「你別跟阿貴計較啦,他又不是故意打噴嚏的。」
「我是阿翔,不是阿貴。」魏翔說。
「蛤?阿翔?」媽媽苦思了一下,往大哥望去。「尪ㄟ(老公),阿翔是排第幾的?」她屈著手指算:「阿豐、阿滿、阿富、阿貴……排第幾的啊?」
「恁尪喜基勒啦!(妳老公是這個!)」大哥把媽媽的頭扳過去對準阿爸的臉。
「喝!」媽媽突然被扳過去看見喝酒喝得滿臉通紅的阿爸,活活給嚇了一跳。
混亂中,魏翔真的把大哥那碗端了過來,咕嚕嚕地喝光光。
「尪ㄟ?」媽媽試探性地開口,想測試對方的反應。
「第五個、第五個啦!」阿爸邊喝酒邊說。
「哦──拍寫拍寫──」媽媽會意地點了點頭,而後朝著阿翔笑了笑,似乎在說她記起來了。
正喝著紅豆湯的奈奈不停地笑,大哥也因為媽媽逗趣的模樣而舒緩了不悅的情緒,但回頭看見自己的紅豆湯突然不翼而飛,一把火就又冒起來。
「我的給你。」東哥立刻把自己還沒動的甜湯送到大哥手上。
東哥是英勇的滅火隊員,我朝他投了個感激的眼神。
他只是溫和地回我微笑。
* * *
稍晚用完飯,全家圍在客廳看著電視。時間大約八點半過一點,大哥和他男一半則進了房中不曉得幹些什麼。
我有些關於糙莓的事情想問大哥,等著等著聽見房裡有笑聲傳來,心想有東哥往,大哥的氣也消得快,是時候去找他了。
悄悄地離開座位,我往大哥門口輕敲幾下,推門進去。
大哥正輕鬆地斜躺在床上,他的情人則拿了張椅子在床邊坐著。兩個人有說有笑聊得正開心。
「大哥。」我叫了他一聲。
「幹嘛?」他慵懶地回看我一眼,心情正好。
「我有些事情想找你聊聊,能不能撥時間給我?」我問。
「我先出去好了。」東哥禮貌地朝我點頭,而後帶上門,留下我和大哥兩個。
大哥由床上坐起來伸了伸懶腰,問著:「想聊什麼?」
「糙莓從日本寄回來的信你還留著嗎?我有些地方想不通。」我想釐清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大哥下床在書桌和柜子里東找西找,最後翻出一封邊緣泛黃的信封。
我立刻接過來,大略看了一下。
「糙莓說是醫生將你們帶去日本的,不過我怎麼也搞不懂他是如何瞞騙過你們,讓你們以為他是個真正的人,沒有發現他也是你們其中之一?」
「糙莓提過醫生會催眠,我們那時候精神狀況並不穩定,要下暗示很容易。」
「催眠啊?」大哥點點頭。「心理治療師的確擅長利用這種手法,但我沒聽過這麼神奇的事情,分裂的人格竟然可以催眠其它人格。」大哥陷入沉思。
「糙莓的信只有這一封嗎?」我翻著信封,發覺並沒有寫上寄出地址。糙莓不懂日文,這封信能寄達已經是奇蹟。
「只有這封。」大哥回答。
「醫生有可能愛上婉婉……」我重複念著信里的句子。
「所以你和婉婉結婚。」大哥補上了一句。
「哥,能不能描述你最後一次見到我的情形給我聽。」我充滿著困惑,明知事實就在薄霧的那端,卻缺了盞燈照出路讓我走出去。
大哥點頭。「那一天我們從遊樂園回來,糙莓消失以後你不停的哭,哭到眼睛都腫了還是無法止住。因為那個時候你還借住在翔仔家裡,為了怕嚇到跟他同住的阿貴一家,我把你和翔仔送到飯店去住。誰知道隔天翔仔卻衝來找我,他握著一張你留給他的分手字條,哭的比你那時候更悽慘,說你不要他、你甩了他。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直到一年後我收到糙莓的信為止。」大哥說了糙莓日記來不及記載的那部分。
「我離開之前和他分手了?他沒有告訴我這個。」我的頭又開始痛起來。
「誰知道?也許是他心虛,怕說了你又離開他。」大哥說。
門被推了開來,我轉頭,看見魏翔蒼白著臉站在外頭。
「為什麼你不跟我說這個?那張字條寫了些什麼?」我看著魏翔,問著。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是線索,我需要他將以前的事情告訴我。
魏翔別開臉。他不敢面對我。
「阿翔,大哥離開後跟著怎麼了?我們是已經說好要分手的嗎?」我走向他。
他退了一步,神情懊惱而傷痛。「明明還好好的,我洗澡出來你卻不見了,只留下那張字條給我。我做錯了什麼你可以跟我說啊,我都會改的!但你卻一聲不響的走了……病好了……不需要我……就走了……」
他的手在顫抖,為了不讓客廳里的人聽見我們的談話,拼了命地壓低音量。那些聲音聽進我耳里,像低聲的控訴與怒吼。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我離開是因為我再也不需要他,他覺得自己只是被人用過就丟的垃圾,而後為了不再被丟棄,便對我加倍的好,加倍的緊迫盯人,但心裡的那個依舊存在的傷,也往下侵蝕得更深更深。
無論那時的分手是什麼原因,我都傷得他很深很深。
大哥走來小聲跟魏翔說:「先讓我們談談。」跟著把門帶上,我們又回到原位。
「我覺得那張紙條不會是你寫的,你覺得會是你嗎?」大哥問著我。
「不知道。」這個問題讓我想了很久。「我沒有辦法正確地告訴你。因為我始終覺得我是愛著我的老婆的。如果我是愛著我老婆的,就代表那張字條是我寫的,因為我不想和阿翔在一起了,所以我才會和他分開,跟著娶了老婆。」
「那如果你並不愛你老婆呢?」大哥換了個方向說。
我失笑。「這怎麼可能!」
「別忘記還有個醫生存在,醫生愛著婉婉。這是關鍵句。」大哥的目光直視我,炯炯有神似乎要穿透我的心,讓我無法逃避。
大哥跟著拍拍我的肩膀,要我放鬆。「其實你現在也好了,過去的事情並不是那麼重要。忘了就忘了,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婆不在了,就剩個女兒,要重新開始並不困難。看你是想娶個新的漂亮妹妹,還是勉強將就翔仔,都到這把年紀也沒什麼顧忌,自己喜歡就好。」
大哥跟著又說:「你啊,之前那段路那麼辛苦,現在總算是走出來。看著你過得好,大哥也才沒那麼內疚。」
我笑了笑,大哥還是很介意當年阿爸把我送給別人當養子的事情,他一直認為自己也有責任。但那時的我們都只是小孩子,沒有人有能力為自己的將來作主。
「我過兩天想回去日本的家看看,也許糙莓會留下線索給我。」我說。但機會想必是微乎極微的,照醫生的個性,不該留的他不會讓它留下來。糙莓也許是用盡力氣才讓她的日記本逃過和我的記憶一樣被抹煞的命運,要發現其它的蛛絲馬跡恐怕難如登天了。
「大哥,你有空幫我照顧奈奈幾天嗎?」我說。
「奈奈我幫你看著沒問題。翔仔呢,你要帶他一起去日本?」大哥問著。
「不,有他在我沒辦法想事情。」他最拿手的就是讓我腦袋一片空白,除了叫床以外什麼都忘光光。
「這時候丟下他,不是又要叫他想歪?」大哥嘖了聲。「自從八年前被你一聲不吭突然甩了以後,他的個性說多陰沉就有多陰沉,連他姐也搞不定他。」
「很糟嗎?」
「我記得有一回,阿貴的兒子愛玩弄爛了他一個鑰匙圈,他發起瘋來打了那小的幾巴掌,害得那小的現在看見他就躲得老遠。」大哥補了句。「那鑰匙圈是你送的,不過我猜你也不記得了。」
我記得,是遊樂場裡的黃色米飛兔布偶鑰匙圈。但我沒開口。
會想回日本,多半的原因或許也在魏翔身上。他的不安至今仍在,他恐懼著我隨時會離開他,而那張分手的字條是所有問題的源頭。
我的私心希望找出證據證明那張字條並不是我寫的,而是醫生或其它人,那麼我便可以告訴他我從頭到尾都是愛著他,要他別時時刻刻都擔心我又突然離去。然而這麼一來,我就算是背叛婉婉,她畢竟是我的妻子,也愛了我許多年。
和大哥談得正深入的時候,奈奈突然破門而入。
「爸爸!」她慌張大喊著:「爸爸!」
我以為是剛剛落寞離開的魏翔出了什麼意外,心中一緊,連忙問道:「怎麼?」
「巫婆、巫婆出現了!」奈奈指著門外,驚慌地喊著。
良智?我以為自己聽錯了,良智怎麼會回到台灣來?
* * *
門口那輛黃色計程車在黑夜裡沿著田間小路駛離,良智挽著整齊的髮髻穿著套裝,雖然剛下飛機還提著行李,卻仍是一絲不苟地找不到紊亂的地方。
「你為什麼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把奈奈帶離開日本。」良智的聲音還是如昔冷漠,令我完全感受不到溫度。
「我只是帶奈奈回來度假,我有為張紙貼在大門外面了。妳應該看得很明白才對。」全家大小都圍在門口看著良智,我有些不安,怕良智會將以前我和養父的事情泄漏出來。這個家是我最後還能得到溫暖的地方,我不想他們也和良智一樣,用鄙夷的眼神投向曾經被養父性侵虐待的我。
「我要帶奈奈回日本。」良智堅持著。
「已經很晚了,我先送妳去飯店佐個一晚再說。」在家人面前,我提早向良智學白旗,深怕一個不小心對話中就泄露出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阿翔。」我回頭對魏翔招了招手。「能不能麻煩你開車載我們一程?」
他點了點頭,拿出鑰匙就先去熱車。
「奈奈今晚就麻煩你們了。」我對家人們說。這時卻看見阿爸的面容苦澀。
「媽,我們先走,別在這裡講。」我拉著良智的手,半推半扯地將她送進魏翔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