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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8:06 作者: 緒慈
    「不是。」邵樂回答。「七年前一場車禍,我撞死了他的爸媽。他不會當我是朋友。」

    當邵樂這麼回答時,未繁還真是嚇了一大跳。

    他不知道邵樂曾經撞死過人。

    邵樂避開了未繁的眼睛,有時他會覺得未繁的視線有種魔力,被他這麼一望,自己心底扭曲的部分似乎都會被他所透視,那種感覺令他不自在。

    操場那頭有個肌膚曬成小麥色少年慢慢地朝守衛室走了過來。

    「夏澤方,你還有兩圈兔子跳沒跳完,要跑去哪裡?」穿著長袖運動服的體育老師吹著哨子,不停地嗶著那少年。

    「有人找澤方啦,我要去守衛那裡看看啦!」走路有些駝背的少年將左腳鞋子脫了下來,倒出裡面的沙子,回答完後穿上鞋又繼續走。

    那少年後頭,跟著又有另一個也在操場上交互蹲跳的少年一起走了過來,兩個人都離開了班級活動範圍。

    「葉海淵,你幹嘛也走!」體育老師叫著。「你給我回來罰交互蹲跳!」

    「菜頭,你很煩喔!」名叫葉海淵的少年回頭瞪了他老師一眼,跟著頭也不回地跑向前去,搭住了他同學夏澤方的肩膀,兩個一起走了過來。

    「誰要找夏澤方?」小麥色肌膚的少年問著。

    邵樂滑著輪椅,來到那少年面前。

    邵樂還認得這少年的樣子,這些年來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請徵信社回報夏澤方的情形給他,他們送回來的報告內,夾雜了許多這少年的生活照。

    「你好,我是劭樂。」劭樂朝他點頭。

    「邵熱?」對方想了想,看了看邵樂的輪椅,跟著用不清楚ㄗㄔㄘ的台灣國語開口大叫。「啊,我想起來了,那個邵熱。」

    叫了一聲後,夏澤方又呆了呆。「啊你來找我沖瞎密(做什麼)?」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邵樂的話都沒說完,夏澤方旁邊的少年便一把將他拉了過去。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少年語氣令人十分不悅。

    未繁眯起了眼。這種年紀的小孩用這種沒大沒小的語氣說話,聽起來就讓人不舒服。

    「齁,你不要吵啦!我在跟人家工代志(講事情),不要搗蛋。」夏澤方看了他的同學一眼。

    那少年嘖了聲,偏過頭去不再說話。

    「我現在很好啦,身體勇健然後沒病沒痛。」夏澤方挽起袖子舉起手臂,露出結實的肌肉。他大剌剌地笑著,白亮的牙齒和明亮的眼眸都閃耀著光芒。

    「對於你父母的事情,這麼多年來我都深感抱歉。」邵樂深深地對夏澤方鞠躬,而且低下頭就沒再抬起來。

    未繁心想這情形自己也不好過去插手,邵樂不喜歡人家管他的事情,所以他最好當作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他不發一語地往窗外看去假裝欣賞風景,只是仍有些在意邵樂的情況,三不五時就偷偷往回瞄一眼,耳朵也始終聽著邵樂與那個少年的對話。

    「唉呦喂,你不要這樣啦!」夏澤方連忙跑向前去扶起邵樂。

    「要不是我撞上你們的車,你的父親母親也不會因此慘死。那次的意外我一直記著沒有忘記,我明白就算再多的錢也不能補償你在親情上的損失。我知道你爺爺前些日子也意外去世,雖然現在的我能力還不足以負擔,但是無論你有什麼需求,都可以來找我,我絕對會盡力達到。」邵樂說。

    邵樂的自責,這七年來從來沒有一日減輕過。他原本害怕這次突兀前來,少年又會像當年一樣對他吼罵喊叫,然而,時間似乎帶走了對方對這一切的恨,只是,時間帶走了對方的,卻沒帶走他心裡的。

    夏澤方聽到邵樂的話以後,想了想,跟著露出心疼的笑容。

    「全部都是意外,不可以怪人的。」夏澤方拍了拍邵樂低垂下來的頭。「我們家望來跟小桃註定了那一天開車出去,就不會回來,我也不會怪誰啦;而且報紙上面都有說,你是要閃前面的車子才會衝到對面去撞到他們的,一切都是命啦!」

    夏望來和章小桃,是那對夫妻的名字。邵樂沒有忘記過。

    「而且、」夏澤方又笑著說:「而且,你還給了我們一大筆錢。我一直想要把那些錢還給你說,真的是太多了,我用不完啦!」

    「那些是我唯一能做的。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能讓你父母回來。」邵樂說。

    夏澤方在邵樂輪椅旁邊蹲下,抬起頭看著這個內疚不已的男人。

    「其實,人也不是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夏澤方笑著說:「我們家望來跟小桃現在都過得很好,你放心啦,他們也不是會記仇的人。他們兩個心地都很好,如果看到有人這麼難過,那他們一定會更難過的。」

    夏澤方搖了搖邵樂的肩膀。「知不知道?」他宛如長輩在開導想不開的晚輩一般,話語溫柔而諄諄善誘。

    邵樂直至這時,才慢慢地抬起頭。他朝著夏澤方點頭,並將一直鞠躬彎下的腰,挺直回來。

    他覺得這少年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他充滿怨恨,怒罵自己奪去了他父母親的生命。然而少年現在已經忘記了所有仇恨悲傷,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一樣,心情開朗笑容群和。

    原來,一直以來,只有他一個人陷在痛苦自責當中嗎?當所有人都掙脫了那場車禍的恐怖回憶,他卻遲遲不肯從那裡面走出來,非得逼著自己日夜折磨自己,以為這樣就叫作贖罪。

    「好了,我們不能出來太久。剛剛你來之前我跟小淵吵架吵得太厲害,兩個都被罰了,現在要趕快回去,不然沒做完菜頭老師又要罵了。」夏澤方左顧右看,最後在未繁旁邊找到他同學。

    葉海淵雙手環胸坐在離未繁有三張空椅子距離的塑膠椅上,他一見到夏澤方朝他招手,才滿臉大便地站起來,往他的方向走去。

    「說完了?」

    「完了啦、完了啦!」夏澤方說。

    然而就在臨行前,夏澤方看了看邵樂的腳,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了句:「也是在那個時候撞到的齁?」

    「嗯!」邵樂點了點頭。

    「還能走嗎?」他問。

    邵樂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回答:「需要靠復健才能走。」

    「那就要乖乖去復健嘿,年輕人不要怕辛苦喔!我們家隔壁巷子那個阿雀也是五十肩,後來聽醫生的話天天去復健,現在就有好很多了。」夏澤方輕輕拍了拍邵樂的頭,隨後笑著說:

    「可以走的、可以走的,我給你力量,你很快就可以走起來的這樣子。」

    這個少年的動作令一旁的未繁笑了出來,坐在輪椅上身高矮人一截的邵樂,被當成了小朋友般看待。

    而未繁也是初次遇見對邵樂的兇惡臉孔一點反應都沒有的人,他覺得這全身充滿不可思議氣息的少年,講話既是古怪,卻又有那麼點令人感動。

    畢竟面對的是間接害死自己父母的兇手,但是少年卻像看破生死般,原諒邵樂的無心,並不怪罪他。

    「走了啦,你要講到什麼時候!」夏澤方身旁的同學十分不滿地說道。

    「好啦、好啦!不要一直催。」夏澤方講完話後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對邵樂說:「對了,今天星期五,我們沒有住宿舍,下課以後會回家喔,你們要不要一起來吃飯,吃完飯再回家啦!」

    邵樂雖然心存感激,卻也對對方的好意搖了搖頭。

    ***

    離開這間高中後,他們在市區里逗留了一會兒,未繁開著車載邵樂漫無目的地四處亂晃,邵樂的思緒似乎還停留在方才與夏澤方相見的情緒里,尚未平復過來。

    「接下來呢?沒有要去哪裡的話,就直接回家囉!」未繁第三次這麼問邵樂。

    剛剛問了邵樂好幾次,邵樂都在恍神中沒有回答。未繁本來也以為這次自己是白問了,哪知邵樂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嘴裡再度念了另一個住址。

    未繁其實不太會認路,邵樂所說的地方他連聽也沒聽過。

    於是他只好隨便找了一間賣檳榔的,停在檳榔攤前面,買了一包香菸,順便問問檳榔攤的年輕妹妹路該怎麼走。

    「那個喔,」檳榔妹探頭進入車廂,橫過邵樂,將香菸和找零交給未繁,她跟著說:「你從這裡直直走,然後經過兩個紅綠燈左轉,再直直走,一直直直走都不要轉彎喔,等到大路變小路,小路快要沒路的時候,就到第一公墓了。」

    「謝謝你。」未繁說。

    「不會啦!」檳榔妹笑著要從車廂縮回去。

    這時原本笑著的她一轉頭瞥見邵樂那張凶神惡煞的臉,整個人僵了一下下,但是看多了客人反應也訓練得敏捷的她立刻就回過神來,恢復了笑容。

    「客人,檳榔兩粒一千喔,要不要來兩顆?」檳榔妹說笑著。

    「我不吃檳榔。」邵樂正經地回答。

    未繁悶笑了一聲。

    檳榔妹也掩起嘴不停笑。

    等未繁將車開上車道,朝目標前行之後,邵樂還是不明白他的回答究竟有什麼不妥的,居然兩個人都在笑。

    「我那樣回答不對嗎?」邵樂疑惑地問。

    「哪有檳榔兩粒一千的,她是看你長得帥,吃你豆腐,問你別的東西。」未繁又笑了兩聲。

    「我沒在吃檳榔自然不曉得價錢。她在問什麼?」邵樂還是不明白。

    「你沒看到她剛剛那兩粒都擠進車廂裡面來,還差點碰到你嗎?」

    「哪兩粒?」邵樂困惑地皺起了眉頭。

    邵樂仔細回想方才那個女孩子探進車廂的姿勢,這才記起她大得都要撐破胸罩呼之欲出的雙峰。

    邵樂這時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原來兩粒一千……是那兩粒……

    未繁還是一直笑著。

    「有那麼好笑嗎?」看見未繁糗他的模樣,邵樂不禁惱羞成怒。

    「沒有啊!」未繁還是大剌剌地笑著。

    「原來現在外面盛行這個……」邵樂不予置評。

    「你脫離外界太久了,要趕緊跟上大家的腳步!」未繁說。

    以往未繁從來不覺得邵樂是好相處的人,尤其是在邵家這傢伙老繃著一張臉的那段時間。但不知道從哪時候起,邵樂變得好像不是以前的邵樂了,雖然還是一張撲克臉,但他卻似乎能看見那張永遠不笑的面容底下,埋藏著怎樣細膩的心思。而那些纖細的情緒,也總是叫人一再為這個人的溫柔心軟與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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