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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7:46 作者: 緒慈
昨日曆歷,無法輕易遺忘,那年夏天所發生的事,她至今仍清楚記得。
五歲那年,熱浪來襲,行道樹上擠滿的蟬被高溫蒸烤得吱吱亂叫,她待在街口,等話亭里氣憤地講著電話的婆婆。
「孟先生,你已經三個月沒有給我照顧小孩的保母費。」婆婆很生氣地對電話那頭的爸爸講:「我知道你的公司現在有問題,但不是連養個小孩都那麼困難吧。算了算了,我自認倒媚,這三個月的薪水就當我給丹丹的禮物。我現在把丹丹放在你公司附近的電話亭這裡,你要嘛就把她帶回去養,不要的話讓她自生自滅算了。反正你也沒給她報戶口,死了倒乾脆。」
婆婆掛上電話後,摸了她的臉一把,都是老繭的手颳得她臉十分疼痛。「你啊,跟爸爸回去後要懂事些,如果不當個乖孩子,小心被爸爸丟掉。」
婆婆之後上了公車,頭也不回地離開,把她一個人留在路邊。
婆婆照顧她很久了,自從媽媽死掉之後,就是婆婆在煮飯給她吃。
雖然婆婆老愛罵她是小老婆生的野種、沒人要的賠錢貨,但看著婆婆走掉,她還是很難過。
不久,爸爸的車來了。
他一見到她,便展開笑容抱起她。「唉喲我的小甜心,怎麼臉臭臭的不講話呢?」
她的臉臭臭的嗎?
她不知道。她只是在想婆婆最後的那句話:小心被爸爸丟掉。
後來爸爸帶她去遊樂園玩,她一手握著旋轉木馬的杆子,一手拿著爸爸買給她的冰淇淋。
當旋轉木馬轉到另一邊時,她就很緊張,因為她怕再轉回到原處的時候,爸爸已經像婆婆說的不見了。
夏天,氣溫熱得叫人受不了,太陽好像特別變的大個,頂在頭上,連一頭髮都烤的熱烘烘的,手上的冰淇淋開始融化,爸爸帶她往水龍頭底下沖了沖水,後來去公共電話亭打電話時,又為她在旁邊的飲料攤重買了支冰淇淋。
「丹丹,爸爸有個重要的客人剛剛到公司,現在公司里的人要爸爸回去處理事情,你乖乖地待在這裡等爸爸回來好不好?」爸爸看了看手錶,接著把遊樂場的代幣全給了她。
她點頭,她用力點頭。她會當個聽話的乖孩子,只要爸爸會回來接她。爸爸笑著走了,她目送著他,沒有吵鬧。
那年夏天,氣溫熱得讓人受不了,樹上的蟬以最後的生命,揮霍鳴叫,沒吃過一口的冰淇淋融化在她的手中,新膩了她的小手。
爸爸的背影好遠好遠,是她如何努力伸手也碰觸不到的距離。
她不敢向前,抱住他大喊著帶她一起走,她只能強忍著站在原處,頂著那樣的烈日,她相信爸爸一定會來帶她的。
夏天,好熱。
陽光,好烈,無情的刺人她的臉。
遊樂園的旋轉木馬轉到最後全都停了,融化的冰淇淋拼命地哭著。
但爸爸……卻再也沒回來過……
「聽說你十分討厭陽光。」孟淳風問著。
他看來比她大了幾歲,線條柔和的臉龐有著歷練後的世故,眼中的憂鬱沉澱著曾經經歷過的種種,剪裁合宜的西裝襯得身材結實欣長,他是個優質美男子,看似溫柔而多情。
「還好。」淳丹簡短應了聲。
「我們並不知道父親帶給你這麼嚴重的影響。」孟淳風始終帶著笑意。「他無心丟下你。」
「我等了他兩個夏天,他如果無心丟下我,就該來找我。」淳丹的眸子黯淡著,雖然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但記憶並沒淡去,每回想起蟬嗚,她就莫名失落。
「其實爸爸有回去接你,只是路上他發生車禍。一輛貨車攔腰撞上了他的轎車,他受了重傷,在醫院昏迷了很久。」
「他醒後呢?他醒後也沒來找我?」淳丹的心被哥哥的話猛力撞擊了。
「車禍的撞擊令爸爸腦動脈血管破裂,大量溢出的血損害了他的腦部。嚴重的後遺症使他在他康復後無法形成新的記憶,他只記得五分鐘前的事,與他說過的話,五分鐘之後他便忘記。腦部的損傷也帶走他車禍之前的部份記憶,他記得我,卻忘了我母親,也忘了你在等他。」淳丹是他爸爸外遇對象所生下的孩子,但爸爸隱瞞得好,從來沒有讓人發現他的不忠。然而因為如此,那年父親出事後,這個妹妹的存在事實連帶地也被抹煞。
「他忘了我……」淳丹發現自己的聲音像在哭泣。
孟淳風繼續說:「其實在這之前,我們從不知有你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看見家裡人合拍的全家福,他指著那張照片,張著嘴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從那天起,他便有些焦躁,他開始失眠,常常睜著眼到天亮。我們問他為什麼,他就說:「丹丹不見了」。當我們再問丹丹是什麼,他卻答不出來。」父親的記憶混亂重生而無法連貫,他以為淳丹和他一樣是同個母親所生,才產出如此疑問。
「那是我的小名。」她記得他每回來看她時都會喊:丹丹我的小甜心,你的臉怎麼臭臭的?
「他並沒有忘記過你,只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你被他藏在一處最深的地方。我確定他是愛著你的,因為他始終記得你的名字。」孟淳風微笑地看著妹妹。他感覺淳丹的心裡並沒有懷著任何的不滿,對於過大事情對她造成的傷害,她只是承受,而沒有怪罪過任何人。「在這之前,我們並不知道你是真實的存在,我們以為他口中的丹丹只是混亂記憶中產生的錯覺。」
「直到伊里安找到你?」淳丹別開臉,眼眶有些紅。
「其實應該說是他的秘書聯絡上我,某天,他的秘書突然來到我的公司,請我給她半個小時的時間,然後拿出一份你母親難產剖腹的同意書,底下簽名欄是爸爸的筆跡。她告訴我,我有個妹妹叫孟淳丹,因為被我爸遺忘在盛夏太陽下,從此無法正常生活。她並說,若不拿出誠意解決這個問題,她的老闆將不惜一切代價毀掉孟家。」
「那傢伙居然這麼說……」伊里安還是狂性不改。
「他為你花了很多心思。」孟淳風望著妹妹蒼白的臉蛋,壓在漁夫帽下的雙眼雖然瑩亮,卻擁有不了迎向陽光的勇氣。
「哼!他還不是想要我當他的附屬品。」嘴裡頭雖然這麼念,但淳丹的心卻因伊里安而軟化了。當她的王子不再只會侵略,他的溫柔與用心是足以令人動容的。
「一個男人肯為一個女人如此大費周章,他的誠心顯而易見,」孟淳風說。「他將原本該在台灣的記者會,變成免費的希臘旅遊,把所有人帶來希臘,全是為了你。他為你花費多少心思,你比我了解。「或許,伊里安會是個好歸宿,他希望妹妹能得到幸福。
「好吧,我是有些感動,不過只有一點點。」淳丹仍然嘴硬。她的性子如果輕而易舉就能軟下來,那伊里安也不會追她追得想殺人。
盂淳風笑著:「爸爸也來了希臘,他現在跟其它的廠商家屬們一同去景點觀光了,等他回來,你願意見他嗎?」
「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沒關係,我們會在希臘停留兩個禮拜。」
「倘若我見他,那你媽呢?她應該也是在希臘吧!」淳丹覺得這麼做對父親的元配似乎有些挑釁。
「她正陪著爸爸!」孟淳風說:「不過你放心吧,到時我會先讓她離開。」
新蹦出來的哥哥走人電梯後,留給她一句「我等你」,那語調溫柔如風,穿透了她。
當電梯門關上的剎那她的有些硬咽著,一道熱氣堵塞喉際令她久久無法言語。
是開心或是悲傷她並不知道,她的心情如今繁亂不已。
孟宗浩是她的父親,同時也是別人的丈夫,他有妻有子,不是專屬於她。
會場中央的伊里安原本正在回答記者詢問的問題,但當他發覺淳丹失魂落魄地盯著電梯門時,注意力便完全移轉到了她的身上。
身子單薄的她就那麼站著,背影看來脆弱無助,她的小手緊握成拳強忍著,細微的顫抖如同就要哭出來的模樣。
伊里安明白孟淳風的出現不只是帶來她父親的消息,他帶來的還有淳丹對父親的想念,對家的憧憬。
只不過孟宗浩無法單屬於她,他屬於另外一些人。
他知道她在掙扎著,她那抹驕傲不容許她以第三者之姿介入父親的生活。
她一直想讓自己堅強,她也的確比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女人堅強,但無論多麼堅不可破的銅牆鐵壁仍有無法毀壞的時候。
「丹!」伊里安出聲喚了她。他的聲音沉穩而醇厚,那是帶著濃郁音凋的單音,簡潔中有著深情。
在場的記者都聽見他叫喚著誰,他們發覺了伊里安冷酷面容下所隱藏的憐惜。伊里安對那名女子的呼喚不是皇族慣用的命令語氣,而是屬與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親呢,是對自己所愛的人才有的折服。
「幹嘛?」淳丹冷冷地道。
「過來。」他不想見她孤單的背影,那樣的她好似被遺棄了般。她應該了解他就在她身邊,她可以投向他的懷抱。
「沒空理你!」淳丹回答。
伊里安見人叫不過來,索性走到淳丹身邊。哪知他才靠近她,就發覺淳丹的雙眼不友善地往他瞧來。
「怎麼,不滿意我送的禮物?」伊里安淺笑。「你的眼睛好紅。」
淳丹吸了一下鼻子,眼眶和咽喉的灼熱愈來愈劇,突然間,她只感覺眼眶濕熱,眼前模糊一片。
「我們走吧!」他摟住淳丹的肩,意示身後的隨扈按下電梯鈕。
淳丹莫名其妙地被伊里安拖著走,心情不悅地道:「讓我來的是你,要我走的也是你,你到底想幹嘛?」
伊里安在電梯門開起的那一刻,陪同淳丹進入電梯。隨後的隨扈立即按下關門鍵,狹窄的密閉空間裡,伊里安不說分由緊緊地摟住淳丹。
淳丹想掙脫。伊里安身上的氣息圍繞住了她,她不了解為何這時他竟變得再也不像一個王子,而像一位情人。
他的動作蠻橫但卻挾帶輕柔,他的舉動無理但卻深深撞擊她的心,他的手臂強而有力像要為她再築起一道堡壘,他的胸膛寬闊結實只為容下她一人。
「放開我?」淳丹慌亂了,她的唇在顫抖,她的心在悸動,莫名的灼熱與悲傷一股腦地全湧上心頭,低淺的眼眶攔不住埋藏許久的悲哀,滾燙得要燒融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