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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0:43 作者: 曉渠
    第15章

    曉風的頭搭在我的肩膀,雙手緊緊抓著我胸前的衣服,仿佛那一刻,我是他唯一的救命稻糙。他說,哥,你瘋了。我說,嗯,我也是那麼想的,可瘋了的感覺挺慡的。他似乎在我肩頭苦笑了一聲,緊扣的手指頭卻鬆了些。曉風只穿了件薄薄的襯衫,我稍微側了側身子,擋著突兀的風。風大了,雖然站在屋檐下,斜飛的雨還是打濕我的背,連曉風的聲音都似乎帶著濕潤,他說,哥別傻啦,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一條道路,你有選擇,不應該一時興起就頭昏,那會毀了你的一切……我打斷他,說,每個人腳下的路都只有一個終點,到了那一天,我們都是赤裸裸地歸去,關鍵是沿途經歷到什麼樣風景,死去的那天會不會有遺憾,不跟你在一起,我會覺得遺憾。我感到他顫抖起來,肩膀上一熱,隔著衣物,燙在冰冷的皮膚上。他說,我忘了你是筆桿子出身了,說話真肉麻。操,最近怎麼老有人投訴我肉麻?不都是給你們逼的麼?可我沒敢吱聲,他忽然撤回他的身體,抵在牆壁上,眼睛有些紅,卻沒有眼淚,他說,有你這句話我死也瞑目了。可是哥你知道麼?愛不是兩個人的事,我倆要是兩隻猴子,可以有棵我們自己的樹,占據自己的世界,可我們是兩個人,活在很多很多關係之間,所以,我們之間,不可能的。

    「那咱就去做猴子吧!」我大聲說,「做人做得也累。」

    他的眼睛裡又開始瀰漫著重重疊疊憂慮,輕巧地笑了一下,他說:「哥,我得回去了,還有首歌。我們下次談吧!」

    我當時就該知道這小子根本沒誠意「下次談」。我知道曉風的顧慮,他老是覺得是他把我拐上這條路的,我跟他說我心甘情願,他反覆感謝我,為什麼要感謝?我並沒幫他什麼,我是在幫助我自己。靠著牆抽菸,我瞪著一明一滅的菸頭,心頭也有些黯然,隱約的歌聲傳出來,那是曉風的聲音,模糊地聽不全歌詞,只斷斷續續地似乎唱著:「天曉得,

    既然說

    你快樂,

    於是我快樂

    ……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設一樣的難得

    ……」

    曉風躲了。我把D市翻了個遍也沒找到他,想起他說的去北京唱歌的事情,只好再去找馮哥,問他在北京聯繫的是什麼唱片公司?曉風能住在哪兒?馮哥面露為難,他圈著我的肩膀說,來,咱哥倆喝一杯。馮哥是個很深沉的人,平時不多話,朋友卻多。他說,曉風根本沒簽什麼唱片公司,幾年前他年紀還小的時候,是有人找過他,可他不願意。他這次是找藉口躲你呢,他這麼做也頗費苦心的事情,你好歹也配合一下,冷靜想想。這是大事兒,不是你們兩個人你情我願就能解決,你家裡呢,母親,兄弟,朋友都接受同性戀麼?你是做生意的人,得能沉得住氣,我聽別人提過你,他們就叫你商場鱷魚,說進攻的時候沒聲沒響的,一有動作就幾乎成了。曉風這孩子有時候是彆扭,估計也把你折騰得夠嗆,才失了平時做事的風格。這談戀愛和做生意談判還真有點相似之處,你能吃那碗飯,就一定能搞定曉風這個傻孩子。我說馮哥你不知道,我這人一遇上感情就矇頭轉向,絕對是個失敗者。他「嗯」了一聲,知道我所指,終於還是開口,「在背後數落別人是顯得不厚道,我從曉風那裡聽過一些,知道你跟她這麼多年,心裡還是有她,對她也有感覺。可我見過高珊珊那人,你要是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她,你還是放手吧!得破點兒財,也買個教訓。馮哥說我話到此為止,你也別太上心。」

    我不想詆毀高珊珊,說實話,這麼多年生意場上逢場做戲,我都格外節制,從不亂來。我覺得自己怎麼說是有女朋友的人,總得潔身自好,也是對她的尊重。可時不時總有人在我耳邊吹風,說她跟電視台的一個藝術總監不明不白的。我問過她,她沒承認,再說電視台那地方的確是八卦橫飛,我也就沒往心裡去。就因為這事,郭建明挺看不上高珊珊的。可是當他跟我說他去找過高珊珊的時候,我還是嚇了一跳,說你怎麼那麼愛管閒事啊?

    「我就問了她一個問題,」郭建明說,「我說要是哪天長夏破產了,身無分文,而你有了更好的一個選擇,你還會留在他身邊麼?她當時笑了,說郭建明你有毛病吧?做這種無聊的假設?我說這世道什麼都能發生,他能暴富就能暴窮,你還沒回答問題呢!她毫不猶豫地說當然能!我說幾年前你可不是這麼做的,那時長夏還是個小記者,你背著他跟別人交往,事情敗露以後,你立刻把他踢了。你考慮過長夏的感覺麼?你曾經把他的尊嚴踩在腳底下,讓人怎麼相信你今天的保證?」

    我踹了郭建明一腳,你他媽的說話怎這麼不給人留面子?心裡隱隱感覺,高珊珊可能要談判了。果然當天的下午,她打電話找我出去,我說到我家裡來吧,家裡什麼都好談。她說好。

    「我覺得你不信任我,包括你家裡人,你的朋友都不信任我。」她有些委屈地說,「有過前科,就不能重新做人,不能重新戀愛麼?你們為什麼不給我次機會?」

    我說,「高珊珊,機會我給了。你只要捫心自問,是不是真心跟我交往,就會明白別人是不是誤會。」

    「你怎麼就認定我不是真心跟你交往?婚姻本來就是平平淡淡,你以為曉風就能給你轟轟烈烈的愛情麼?都三十幾歲的人,你還相信愛情?我心裡有你,你心裡有我,這不就行了麼?」

    我長長嘆了口氣,高珊珊到現在還是沒意識到,我們的分手,並不是因為曉風,問題出在我們自己身上。可我不想給她吵,我還是希望這段感情能有個平靜的結尾,兩個人不要因此成了仇人,撕破臉太難看。我說,「你記得我們都在報社的時候,曾經採訪過一個殘疾人的家庭。男的因為公傷癱瘓在床,女的十五年如一日,替他接屎接尿。當時我說這男的這輩子也值了,找了這樣的妻子。你說真不知道那女人怎麼堅持這麼多年的,你要是她早就放棄了。」

    她似乎在回想這件事情,那時候她已經在和理工的教授交往,我還蒙在鼓裡,跟個傻子一樣向她求婚。她眼裡的神情變了,簡直不敢相信我跟把陳年舊事拿出來提。

    「我想說的是,你說生活本就平靜,我同意,彼此之間的責任維繫一生,我也同意,可這種責任沒有前提,沒有條件,即使我貧窮病弱,對我的感覺依舊不變。愛情不是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只有在情人節的時候拿出來賣,愛情是在一點一滴里,我們給彼此的無條件的信任,支持和關懷,你覺得我們之間有這些麼?恐怕我們可以共富貴,卻不能同患難。」

    我想我肉麻的功力必定是嚇到了高珊珊,她的臉紅不紅白不白,泄氣地說,杜長夏,你變了。

    是不是有人說過,「我無法讓你改變,我錯過了你的改變?」既然這麼說,就算我們兩個沒緣分吧!我告訴她,我想娶你的時候,你不同意,你想嫁我的時候,卻也沒嫁成。強扭的瓜不甜,咱倆就這麼著吧!

    「可我跟了你這麼多年,我的青春都給了你!」她哽咽著,眼睛紅了。

    這是事實,不管怎樣,她把青春年華都給了我,現在是女人青春值錢,男人青春牛糞的年代,這一點上,我絕對是欠她的。我問,關於你虛度的青春,我能彌補什麼?她淡淡說了句,你看著辦吧!

    看著辦的結果是我把黃河路的房子給了她,還有我新買的凌志,中國銀行我們聯名辦的一個帳戶里的美金存款。我不覺得自己吃虧,跟高珊珊在一起的這幾年,她對我還算不錯。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不是靠金錢結算的,可有時候,在對方接受的情況下,金錢可以是表達的一種工具。我對高珊珊,還是心存感激,這麼多年,我們分分合合地走過來了。二OO二年底,我跟高珊珊徹底分手了。她做了最後一件厚道的事,沒有把我跟曉風的事,告訴我的家裡人。之後聽說她進了央視,搬去北京了,我們再沒見過。而曉風,還是沒有出現。

    第16章

    分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搬出了黃河路的房子,家具家電我都沒帶,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要斷就斷個徹底吧!本來想這是個多麼好的機會賴上曉風,讓他收留我,可這個鴕鳥的傢伙竟然不敢露面,害得我只好借住在郭建明軟體園那頭的一所空房裡。軟體園這頭新建不少小區,餐館超市一個接一個地開起來,樓下的門市房也開了個音像店。那段時間整個人灰溜溜的,做什麼都沒興致,下了班就回家,上網,也看看電視。一個星期天看了「康熙帝國」的結局,覺得挺有意思,就去樓下新開的音像店去租碟。

    我沒去那裡租過,所以要填電話號碼,等店員把信息輸入電腦的時候,身後傳來熟悉的音樂,我仔細聽了一會兒,認出了是曉風那晚上唱給我聽的那首。回身看見一群小姑娘圍著店裡的大屏幕電視看,我個兒高,加上站得遠,屏幕一覽無餘。仔細一看是個男的坐在舞台上,抱著吉它唱歌,好象是演唱會的現場版。歌是一樣的歌,唱歌的方式和曉風又有些區別,不過他好象也不太會動,唱得老老實實,一板一眼的。我問店員這是什麼碟?有賣的麼?他說,有啊,F4香港演唱會的VCD。什麼四?我的老土激起了一個小姑娘的憤慨,她回頭對我說:「天啊!大叔,你是地球人麼?他是F4里的孝天。F4可紅呢!流星花園聽說過麼?」

    見我一副外星人的表情,小姑娘也覺得無趣,轉身對著電視尖叫去了,再不搭理我。我意識到因為是廣東歌,因此有字幕,那晚沒聽懂的,一下子如此清晰地呈現在我的眼前,單純的旋律隨著文字豐滿起來,我早該知道曉風唱這首歌不會毫無根據,他不敢堂堂正正地說出來,只好用他蹩腳的粵語唱出來,我這傻冒終於如夢初醒,終於了解曉風要跟我說的每字每句:「盼望你別再讓我象背負太深的罪

    我的心如水

    你不必痴醉

    哦,你可知

    誰甘心歸去

    你與我之間有誰

    是緣是情是童真,還是意外

    有淚有罪有付出,還有忍耐

    是人是牆是寒冬,藏在眼內

    有日有夜有幻想,沒法等待」

    在原地站了很久,竟無法移動……

    走出音像店,迎面而來的風乾巴巴的,象刀子一樣又冷又硬。腦袋裡塞滿了「情人」的旋律,那一句句的歌詞,仿佛曉風的追問,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此刻是怎樣的一種狀態,似乎失去了感知的能力,無法判斷是疼是悔,是煎熬還是錯亂。如同一葉孤舟失去了方向,一次次回想曾經醉臥的一處溫暖的港灣,然後慢慢意識到,我曾與幸福擦肩而過。倚著小區大門的柱子,想抽菸卻發現沒帶打火機。傻站著,手裡搓著煙糙,身邊一小孩兒在滑旱冰,輪子跟水泥地面的「沙沙」摩擦聲象把鋸,一下一下地鋸開記憶堅硬的外殼,跟曉風的一幕幕,在帶著疼痛的流血之後,終於漸漸地冒出來,陽光下晾曬的衣物一樣,往事的每一縷纖維都清晰地呈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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