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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20:38 作者: 浮圖
母親並沒有多待,囑咐好他要聽外婆的話後便匆匆離開了。他依在門口,看著母親高貴旖旎地離開,她身上那套紅色的套裙,是周圍青灰色建築里唯一的亮點。
大人總覺得小孩子不記事,小孩子的難過傷心都是無傷大雅的,睡一覺就好了。但其實大人的所作所為都被早熟敏感的孩子記在心裏面,並愈漸影響到將來的性格。那種被拋棄感從那時候開始就如影隨形,導致他無論身處何時都有一種骨子裡的落落寡歡。但謝暄實在是個內向的孩子,他將自己的委屈憤怒憎恨小心地掩藏,沉默地應對一切安排。
小孩子的適應能力是很強的,謝暄很快適應了在鄉下的生活----比起家裡那種冷冰冰的快節奏,這裡的一切都顯得人情味十足----大部分時間,謝暄待在宅子裡不出門。老太太每日五點就起來開始收拾房間----拖地、擦拭家具,從院子裡挑選半盛開的花,剪下來養在清水裡,擺在廚房,春天是茶花、薔薇、月季,夏天是茉莉、荷花、梔子,秋天是雛菊,冬天是臘梅、水仙----他的外婆身上有一種格外樸實的品質,那既是大家閨秀的優美心性,也是歷經世事磨難後依舊對生活保持樂觀的勁頭,它讓人忽略掉生活中的一切陰暗面。
等到收拾完一切,她便挎著竹籃上街買菜,有時候也會帶上謝暄,碰上熟人鄰里寒暄,「這是儂外孫啊?」
外婆一向不苟言笑的臉上便會露出難得的柔和笑意,「是啊,大囡的小孩,十二歲了。」然後會讓謝暄叫對方「阿嬸」「阿婆」----謝暄乖巧聽從,既不怯懦也不皮實,文文氣氣,跟鄉下小孩是有些不一樣的。
然後便會得到對方「乖仔」的讚譽。
菜場離著有些距離,路上老太太會時不時地問謝暄累不累,還走不走得動,謝暄總是沉默搖頭。
永福橋菜場被一條貫通南北的河格成東西兩半,永福橋是典型的石拱橋,橋兩邊布滿了各色早餐店,老太太會塞給他兩塊錢,讓他在這裡吃早餐,自己去買菜。熱乎乎的硬幣熨帖在手心,帶著老太太的溫度,他總是挑選最靠近橋頭的一家,點一碗豆腐花,再要五毛錢的粢飯,只花一塊錢。然後一邊吃熱騰騰的早飯,一邊看河上駛來的小船,船上裝滿了剛從地里摘下的新鮮果蔬,還帶著清凌凌的水珠,碧綠香甜都漫進眼底。有時候橋頭會停一艘較大的水泥船,靠機器開動。船上面放滿了各種大小款式的瓦缸,用稻草搓成的繩子扎著。船上有棚屋,依稀可見裡面簡陋的生活用具,船主一家就生活在船上,穿行於縱橫交錯的河道,停泊於不同的碼頭,夜裡枕著晃悠的河水入眠----那對年少的謝暄來說,是極其浪漫和自由的,是極具江湖氣的,令他心馳神往----
從市場回來之後到午飯這段時間是他的自由活動時間----做作業、看電視、看書、畫畫,並沒有人管他。午飯後是老太太規定的午睡時間,雷打不動。
他睡的房間在西側,東西兩側都開門,北面開窗,四處敞亮,一張螺鈿木雕寧式大床擺在靠南牆的正中,東西貫通的風將白色棉紗帳吹得輕盈婀娜,十分涼爽。
他總是等到外婆離開,從大床裡面的小抽屜里拿出藏起的書----《隋唐演義》、《兒女英雄傳》、《七劍下天山》……偶爾也會從外婆的老書架上找到殘缺不全的言情武俠,每每看到兒女情長,便像做賊似的心慌緊張。有時候看著看著就睡過去了,等到醒來,臉上總印有紅紅的竹蓆印----老太太不許他睡枕頭,怕小小年紀骨骼沒有長好變成駝背。
午睡後是練琴時間----老太太有一架棕色的立式鋼琴,很有些年頭了,她於鋼琴上頗有才華,只是後來生生被生活折損,因此對謝暄格外嚴格。
謝暄在鋼琴上早已啟蒙,只是因為身體一向不好,學得斷斷續續,第一次在老太太面前彈琴,因為錯了一個音,老太太的戒尺便毫不猶豫地打下來,嬌嫩白皙的手指立刻紅腫起來,火辣辣的疼,謝暄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咬著嘴唇不吭聲。
老太太對他嚴厲到苛刻,指法不對、坐姿不正確、錯音或者音不到位,戒尺下來從來不會遲一秒,啪啪啪打在身上,又疼又羞愧----謝暄倔強,從不肯求饒哭泣,也不抱怨,只是咬著牙發奮練琴,進步神速,老太太才稍稍滿意,不再動不動就動用戒尺。
因著這緣故,謝暄那時對著鋼琴頗多怨恨,何況小小年紀,又怎麼耐得住反覆練曲的單調無聊?有時一個人在房間練琴,聽見樓下圍牆外面的男孩子們喳喳呼呼地打彈珠、鬥雞、或者呼朋引伴地商量去哪裡冒險,那些新奇又野蠻的遊戲總會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手,側耳傾聽。
周南生便是那裡的孩子王。
那天他練了一個小時的琴,覺得有些渴,下樓到廚房喝水----後門的瓦缸里種著荷花,一枝枝亭亭玉立,開出紅艷艷的碩大花朵,開出一片清涼歡喜。水裡面養了幾尾金魚,養了五年,條條肥大撩人。謝暄端著水杯走到瓦缸邊,將手伸到水裡去撩金魚,那些被圈養的小傢伙並不怕人,滑溜溜的身子從他的手背穿過去,輕輕痒痒的。
一隻足球從牆外飛進來,嘭一下打在開著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劇烈顫抖,發出哀鳴。謝暄嚇了一大跳,同時聽見圍牆外面小孩子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