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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7:06:30 作者: 楚寒衣青
    季遲一句話一句話說著,回憶在此刻對他已經信手拈來。

    而陳浮就看著對方這樣重複。

    他已知過去的所有。每一次在他說出和過去不太相符合的事情的時候,對方總會用更多的過去掩蓋這個「不符合」,好像看見了無法容忍的污跡總想要擦除一樣。

    啤酒罐上的溫度已經從冷變熱,密密麻麻的水珠開始出現在罐壁。

    陳浮打斷季遲的回憶:「在你的記憶里,我是不是真的特別好,沒有任何人比得上……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就是我?」

    季遲覺得陳浮的這話有點奇怪,他想了一下,回答:「……是。」

    「不是。」陳浮告訴季遲,「我沒有那麼好。」

    「是。」季遲這回的回應快速多了,「你就是最好的。」

    「如果我是最好的話,」陳浮看著對方,平靜詢問,「那在十歲的時候,我為什麼會離開你?」

    他看著對方。

    他問出了兩個人都無法逃避的問題。

    這最重要的問題,貫穿著兩個人足足三分之二生命的問題終於被擺到桌面上了。

    假設陳浮真的有季遲說的那麼好。

    他為什麼離開?

    他已經離開。

    他是否真的沒有季遲記憶中的那麼好?

    季遲本來已經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他在和陳浮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完全沒有被影響。那對他而言只是一個舊日相識,他向自己的舊日相識打了一聲自己覺得還算有趣的招呼,他毫不在意自己的有趣會給對方帶來什麼。

    他當然也不在意自己的有趣是否會影響對方對自己的感覺。

    ……可是現在不行。

    現在的陳浮仿佛再一次和幼時的陳浮重疊了。

    重新變成了……變成了他生命中的支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生命中唯一的人。

    他頭一次發現,自己原來能夠找回那種愉快的感覺。

    金屬叉子與瓷盤撞擊,發出輕輕的響聲。

    陳浮看著對面的人安靜下去。他看見對方將面前的蛋糕推到一旁。

    那種讓人難受的氣氛與感覺籠罩著兩人。

    他聽見對方說:「那時候你只是被人收養了,這是我們所無法選擇的。」

    「但做決定的是我。」陳浮明確地告訴對方,「不管是一開始的決定還是之後的決定。」

    「我最初答應了你不會將你丟下,或者我說過我帶著你一起走。但是事實上,這只是一個謊言,我把你丟下自己走了。」陳浮回應對方,他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向季遲解釋與分析,他這樣平靜。好像不管任何過去,都無法在現在給他帶來什麼真正的影響。

    又是冗長的靜默。

    季遲藍色的眼睛盯著陳浮。

    他幾乎沒有表情。

    他終於說:「……那不是你。」

    那件事----

    那對我們都是一個錯誤。而這個錯誤不應該出現在你的身上。

    長久的,連呼吸的聲音都靜不可聞的安靜。

    陳浮幾乎能夠聽見對方極力否定的心聲。

    過去究竟因為什麼而導致兩個人分開,已經不太重要、沒有過多的意義了。

    已發生的事情不可能再消失,傷害過後總會長久地留有痕跡。正如時間永遠不會逆流,不會逆流到每一個人想要回到的那個節點。

    他們現在坐在這裡,他們只為了現在的自己交談。

    時間只向前。

    我們也只能向前。

    「那是我。」陳浮能夠感覺到對方的痛苦。

    這樣的痛苦幾乎要從對方身體裡溢出來。那大概是最不想承認的事情被迫承認,最不想失敗的東西一敗塗地的感覺。

    那幾乎讓人對人生的意義發生懷疑。

    但他沒有猶豫,沒有動搖。他繼續告訴對方,「或許不是十歲的我,但是二十八歲的我。而現在坐在這裡的,是二十八歲的我。是已經選擇離開你的我。」

    「你或許只期待十歲的我,但是我不可能回到十歲。」

    「季遲。」他說,「我之前跟你說過,一個錯誤的開頭很難在最終得到讓雙方都能夠滿意的結果。」

    「我們之間並不只是感情的問題。還有過去。你一直在試圖將我變成你記憶中的我,但這是不可能的。」

    他第二次明確地告訴季遲,這絕不可能。

    哪怕在這個過程中你確實在漸漸走向正確的道路,哪怕這樣的變化是你自己都沒有發現,是純粹下意識中選擇的,是最真切的那一份感情----

    但這無法改變我們的問題。

    「在你的印象中,十歲前的我可能確實足夠完美。」

    「但對我而言,在此後的十八年中,在我生活的那些日子裡,我一直不夠完美,不管做什麼事,總會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沒有辦法做到最好。比如選擇學校,挑不到最適合的那一個;比如進入股市,總不能達到我自己最想要的那個目標。」

    季遲沒有說話,他安靜地聽著。

    這一天晚上,這一個時候,他坐在這裡,聽著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說話。

    「我當初答應你交往,是因為我並不在意你愛的究竟是過去的我還是現在的我。如果你能接受現在的我,但只愛著過去的我,我也能夠接受這一點。」

    「但是你不能。不管怎麼樣,你都想讓過去的我重現。不管是用屬於孩子的天真還是屬於情侶的感情。」

    「但是很抱歉。」陳浮第三次,清清楚楚地告訴對方,「過去的我已經變成現在的我,我不可能再變回去。我也不會再為另外一個人,從頭到尾改變我自己了。」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變得有些輕微。

    在曾經的一段時間裡,過去繞著過去,將他攪得不得安生。

    他太過重視一些東西,小心翼翼,以至於最後所有都被摧毀得一乾二淨。

    「而這樣的我不是你想要的。」陳浮說,「我並不能給你你想要的東西。」

    結束了的事情沒有必要第二次開啟。

    他不想改變,也不會再改變。

    他不要對方多少的愛,甚至不要求對方是否真的只注視著眼前的他。

    因為他同樣已經沒有辦法給對方太多的東西了。

    一個錯誤的開頭只能得到一個錯誤的結局。

    只有及時將錯誤糾正,才能得到最終正確的結果。

    第三次漫長的,讓人無法呼吸的安靜。

    季遲說:「你說得都對。」

    他承認這一點。他知道承認之後的下一句話。但他無法不承認。

    那是他的過去。

    確實是……他一直在陳浮身上孜孜以求尋找的東西。

    季遲閉了閉眼睛。

    睫毛在他的眼瞼下顫抖了幾下,他再次張開,藍色的眼睛裡罕見的流露出了一絲疲憊。

    他承認:

    「你沒有辦法給我想要的東西。我在找過去的那個你。」

    「對不起。」季遲說,「我並不想傷害你……但我可能已經傷害到你了。我確實不太正常,但不管我有多少正常的部分,它們最後都只會用在你身上。」

    陳浮的目光有些晦澀。

    他輕輕搖了頭:「不,該說抱歉的是我。任何兩個不同的人想要在一起都需要改變。我只是不想再一次次改變了。「痛苦在沉默。

    痛苦始終沉默。

    而陳浮為這一次對話做一個明確的終結:「我們分手吧。」

    位於頭上的鍘刀在這一時刻,終於落下。

    窒息的感覺籠罩季遲。

    痛苦與虛弱在此時相伴而生。

    他的胸膛幾乎要炸開,而他無法對此做出任何反應。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

    他也想找出一個適合的表情和角色來應對眼前這種陌生的情況。

    但他無法找到。

    那些隨時隨地無處不在的面具,在這一時刻統統支離破碎。

    他在很長久的時間裡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他說好。

    陳浮將手中的啤酒罐輕輕放在桌子上。

    鋁罐上的冷氣已經全部經由手指傳遞到了他的心臟。

    他感到有些涼。

    第42章

    陳浮在喝一杯咖啡。

    這是第二天的早上。

    昨天晚上兩個人和平的交談之後,季遲沒有再說其他,連夜離開那套別墅,走的時候他什麼都沒有帶,只把那放在樓下的相簿中的照片取走一張帶走。

    那就是季遲上一次看到的那一張。

    一家三口站在遊樂園裡,每一個都在對著鏡頭微笑。

    他離開房子的時候回頭看了陳浮一眼。

    那時候是夜晚,他的身體似乎已經融入了黑暗,而唯獨眼睛,何時何地都在閃爍著亮色的光芒。

    他看上去想和陳浮說什麼,但他最終只說了一聲「再見」。

    然後他們分開了。

    這一個晚上陳浮睡得比較早,第二天上午也比平常更早一些醒了過來。

    他完成了每一天應該完成的鍛鍊,就坐在晨跑路上的一家咖啡館裡吃早餐。

    上午的陽光正從被綠植遮住的玻璃窗中漏下來,葉片與葉片的間隙里,星星點點的圓斑落在了陳浮手中的財經報紙上。每當拿在手中的報紙有所抖動,上面的光斑也就跟著如水紋般輕輕一抖。

    他剛剛翻過了報紙的一頁,就有另外的人坐到了他的對面。

    陳浮抬頭看了對面的人一眼。

    突然有一陣風自窗外吹過。

    爬在窗戶上的爬山虎隨之一抖,濃濃的綠意如波浪一樣向遠方淌去,在光影曲折之間,陳浮看清楚了坐在自己對面的人。

    這一定是屬於早上的靜謐。

    報紙摺疊的聲音,咖啡杯放置的聲音,輕輕的腳步聲,無端而來的風聲,以及陽光落於此地的聲音。

    對面的人告訴陳浮:「你今天起得早了一點。」

    陳浮問:「所以你將運動裝換成了襯衫和西褲?」

    「看上去和你更搭配一點。」季遲回答。他今天穿了一件藍色的絲質襯衫,靠近衣領位置的兩顆扣子沒有扣,稍微轉一下脖子就會露出位於脖頸之下的鎖骨。

    「想吃點什麼?」陳浮招來服務員,問季遲。

    女服務員拿著菜單走到了兩人身旁。

    季遲剛剛好說話:「想吃你。」

    陳浮:「……」

    女服務員:「……」

    季遲笑了一下,晃晃頭說:「開玩笑的,別太介意。給我來一杯咖啡和一份三明治。」

    女服務員默默離開。

    季遲又說:「不過我還是比較好奇這個的:究竟怎麼樣才能夠吃到你?」

    陳浮笑道:「你今天幽默感不錯。」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早餐,咖啡剛剛被端上來,三明治還在烹飪過程中,想要立刻離開好像不太可行。

    既然暫時還不能離開,那就坐著吧。

    陳浮隨口問:「昨天休息得還好嗎?」

    「你想聽我說因為沒有了你所以我休息得非常不好的話嗎?」季遲反問,繼而他從善如流,「我休息得確實不太好,幾乎一整個晚上沒有睡覺,現在又疲憊又亢奮,如果早上再和你一起跑步的話,可能跑到一半就頭朝下栽倒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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