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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6:26:05 作者: 蟹總
    蔣奇峰忽然停住,余男動作也跟著頓了數秒,隨後敞開他衣襟,擦拭他的前胸。

    隔了會兒,蔣奇峰呆滯的目光轉向她,「你隨你媽..懂事兒..聽話,就是脾氣太拗了,倔的像頭驢...」

    余男始終沒吭聲,擦完小腿和腳掌,往旁邊凳子上掃了眼,一套黑色壽衣端端正正放在那上面。

    她一猶豫,沒去拿。

    蔣奇峰緩緩的說,「我以為天懲罰我...等不到今天。在大理機場,以為是..咱爺倆兒最後一面了,我..不敢回頭,不敢跟你說話,更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怕會掉眼淚。」

    「大老爺們兒的,哪能哭?...看你過的挺好,挺好就行...這麼多年沒白等..」

    「等累了..得歇歇了..」

    他越說越艱難,每個字仿佛用盡全身力氣。

    余男把毛巾扔進盆子裡,用筷子夾起一塊雞肉,送到他嘴邊,「吃一點?」

    蔣奇峰閉上眼,好一會兒才睜開,「不吃了...」

    余男放下筷子,坐在床側,聲音平靜的過分,

    「我記得我媽的樣子,的確很漂亮,同樣穿一條碎花裙子,她落街坊幾條街...可她死的時候一點都不美,渾身血紅,臉被打的青一塊紫一塊,半條袖子扯沒了,裙擺變成碎布片,前胸的傷口往外冒血,像個噴泉...」

    「還有弟弟...火滅以後,我看見他被燒焦的屍體,渾身爛肉,中間夾著血絲...他蜷縮成一團,已經分不出哪裡是頭哪裡是腳。」她停了數秒,「我始終記得那股燒焦味兒,滾滾濃煙里透著一股腥臭。」

    「從那以後我就不吃肉了,吃了準會吐,你見我不吃,邊罵我是犟種邊抽我...」

    蔣奇峰雙目無光,瞅著她,並未多驚訝。

    極篤定,卻又詢問的口氣「...你都記得?」

    「記得。」余男說,「記得很清楚。」

    蔣奇峰說,「我就知道,你只是恨我...」他笑了下,「所以..當年只要你想,就能回來?」

    「嗯。」余男輕輕的說,「我記得你們每個人。」

    病房一時靜的詭異,窗外樹叉的影子映在牆壁上,不停的晃。

    外頭聲音嘈雜,偶爾夾雜過路人的腳步聲。仿佛是誰開了走廊的窗,有風吹來,房門吱嘎響了一聲,復又關上。

    良久,余男問,「後悔嗎?」

    「...悔不當初。」

    他問「...你呢?」

    余男低下頭,半刻,「我回來看過你,去年冬天。」

    蔣奇峰眼睛忽然亮了下,又黯淡下去「我在幹什麼?」

    「看人下棋。」

    蔣奇峰嘴角上翹,極輕的笑了一聲,余男竟在他脫相的臉上,辨出幾分慈祥。

    他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望向空蕩蕩的屋頂,瞳仁漸漸擴散。

    再開口時,氣息更微弱,幾乎已經到了極限。他嘴唇蠕動,發不出半點聲響。

    余男的手無意思摳了下床單,慢慢俯低身,湊過去。

    「我剛才..夢見,從前..住的筒子樓,早晨起來..光芒萬丈。你媽..做完早飯喊..你弟,他賴床不起,你媽..打他屁股,你在旁邊穿鞋..咯咯的笑。她給我盛一碗米粥,都是..白瑩瑩..的米粒,米湯..都留..給..她自...」

    『己』字的音再也發不出來,蔣奇峰張著大口,想努力吸進一點氧氣,垂在身側的手虛虛握著,食指掙扎著動了一下,全是徒勞。

    他最終無力閉上眼,余男凝望他的面容,蒼老的臉漸漸明亮,皺紋緩慢舒展,嘴角掛笑...

    半晌,有一滴液體,緩慢的,順著他眼角流下來。

    桌上的燒雞一口未動,房間再沒有多餘氣息。

    世上終於只剩她一個人了。

    余男沒掉一滴淚,她想,一不一個人的,又有什麼關係?

    ***

    屍體被移到停屍房,所有手續都辦妥,余男回了趟老房子。

    她在樓下小廣告上記了個號碼,上樓洗澡換衣服,沒多時,有人敲門。

    那人問,「是這家賣廢品?」

    余男『嗯』了聲,「你看這屋裡哪個能要,直接拉走吧。」

    那人眼一亮,連道兩聲『好』。

    一個小時後,房間一片狼藉。

    舊家具和電器全部搬走,雜物舊書堆在地上,犄角旮旯的塵垢滿屋飛揚...

    一屋家當最後只換來兩張輕薄的票子。

    余男離開前,將房間收拾的乾乾淨淨。一切恢復原貌,客廳空曠明亮,四棱四角,只剩頭頂一盞發黑的燈。

    亦如六歲那年,她剛搬來濟南時。

    ......

    第二天,蔣奇峰出殯,沒有葬禮,也沒按當地習俗設靈堂、三日守靈。

    屍體直接拉去殯儀館。余男坐在車裡,透過車窗,遠遠見門口佇立一個人,濃眉深目,黑衣黑褲,顯得身形尤為挺拔。車子從那人左側行到右側,他低著頭,指尖夾一根將燃盡的煙,垂在身側。

    余男一直注視著,他把煙送到嘴邊,抬起眼,兩人視線隔著茶色玻璃焦灼難離。靈車將將停穩,他猛吸一口,垂下眸,菸頭在指尖碾滅。

    游松一步沒動,過了很久,復又抬起頭來。

    余男站在台階下,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門內響起幾聲凌亂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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