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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6:16:19 作者: 夏昂
那個人從伊始,從未想過讓他活著踏出黃泉。
師父,您說得對。不識人心,捉鬼何益。
我懂得太晚了。
沸騰的岩漿從黃泉的穴眼中湧出,吞沒了天與地,吞沒了抱成一團的野鶴與女鬼,吞沒了胎兒,吞沒了老太太的軀幹,將他們一併捲入幽冥的深淵。
冥冥中,野鶴感到輕飄飄的,沒有下墜,也非隨波逐流,而是在上升。遮蔽眼前的混沌散去,露出朝霞。他脫去了那副沉重的皮囊,和無數透明的、虛無縹緲的形體一起,向上方的亮光升去。
他顧盼四周,看到了芸芸。芸芸美得不可方物。明媚的光灑上她娟秀的鼻樑,懷中緊緊抱著孩子,在一同升天。
野鶴突然對她生出親近感。他和她不再是捉鬼師和厲鬼的天敵關係,更多的是惺惺相惜。一個被深愛的男人所拋棄,一個被堅守的世界所拋棄。他們遭到的拒絕另有原因,上蒼賦予更值得守護的東西在等待他們。
人與鬼,從不像他以前狹隘的認為那樣殊途。
上升的過程中,他的心一下子變得豁亮。淒涼的霧籠山,破瓦陋屋,鬱結的委屈、自卑、悲涼、不公感,全都消失了。他不恨蘇文桐,不恨任何人,也不恨曾經的世界。長久以來,他胸中所欠缺的一部分得到了補足。前所未有的圓滿感縈繞著他。
那個明亮的天地的盡頭,是一片金黃色的山谷。青磚路面,鋪滿了桃花的花瓣。生著花苞的枝頭,輕吐幽香。閒雲師父身披錦袍,坐於石凳上,身前的石桌暖著一壺酒,擺奉兩個空杯。陪在師父身旁的有一個女子,臉容沉靜賢淑。理成雲鬢的黑髮上,斜插著燦如陽光的簪子,芊芊十指在撥弄琴弦。
野鶴認出來了,那個居然是將師父拉下地府的女鬼。為什麼她在這兒?
轉瞬間,他豁然開朗。
黃泉坂坡陣的真義,並非鎮殺,而在於超度與解救。
擊退洶洶煞氣的,亦非高深法力,而是他的師父以身貫徹的仁與愛。
在捨身為他上完最後一堂課後,師父一直在等候他的到來。
他悟道了。
蘇文桐,站在荒山的糙地上。四面空空蕩蕩,充盈著墳墓的氣息。
被他踢翻的油燈,潑出的油濺得糙杆濕漉漉的,反she出月亮的光芒。長明燈的火苗熄滅之前,他用它燒斷了難忘索。於是,在吞掉閒雲撈老道的地fèng旁邊,又多了一道更深更長的溝壑。
這道溝壑,不只吞噬了他求助的師父、他的前女友和他的媽媽,也吞噬掉了他的過去,他的噩夢與他的救贖。
塵埃落定,解脫和輕鬆感並沒跟著到來。襲上心頭的,是冰冷徹骨的孤獨感。
天壓於頭上,地默於腳下,天地間仿佛只遺剩下他一個人。
手指,疼得越來越厲害,鑽心地疼。
他向來時的路返去。緘默的高大松木間,白色的影子懸浮在腐爛的葉枝上。是穿夏裙的小姐姐。
像一對多年相伴的老友,他和她對視。
見所未見的一幕隨即上演,小姐姐嘴角上翹,笑了。她慢慢溶入夜靄中,完全消失。
蘇文桐知道,她的心愿已了,永遠也不會再現。她也拋下他了。
回到車裡,蘇文桐的頭抵上方向盤,任憑淚水流泗。
家裡的書架上,最醒目的位置,放著他與林珮的結婚照。他將相框放倒。
接下來,林珮的遺物,被他一件件整理,封存進一個紙箱裡去。
做完這些事,他筋疲力竭,倒在沙發上。
儘管噩夢終已驅離,他仍不想走進臥室。他寧願呆在這裡,明天,未來,與生活的搏鬥永無停息。
作者有話要說: 即將完結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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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窮,別嫌少哈。叩首。
☆、尾聲
一年半以後的婚宴上,客人們私下裡議論新人。
「馮廳長怎麼就同意把女兒嫁給他了呢?」
「誰願意把黃花閨女嫁給一個鰥夫啊。不過姑娘據說吃了秤砣鐵了心,又鬧絕食又離家出走。小道消息,概不負責啊。」
「蘇文桐也夠慘。據說前妻習慣性流產後患上抑鬱,他下跪哀求,還是跳樓了。痴呆老母親走失,前岳父腦淤血癱瘓,他還真得辦喜宴沖沖。」
「他才美呢。新區管委會規劃部門的太子,將來直通市委、省廳。不可限量啊。」
蘇文桐送走最後一批鬧洞房的客人,真夠累人的。其實沒人敢真的鬧,都在藉機恭維他和新娘子罷了。婚房依然是他的舊家,更大更新的房子處於裝修中,他還籌備到省城添置物業。
不過比起一年前,這間屋子的布局煥然一新,再找不到一點上一任女主人的印跡。
今天的婚禮是中式的,倒並非他和小玲更青睞傳統風格。一來他要做傳承國粹的表率,二來繡著鳳鸞的紅色對襟短襖,更有利於遮住小玲微微隆起的肚子。
回顧來恭賀他的舊同事裡,李婷的變化最大。他調到新區後,同她許久沒見面。李婷兩年連升兩級,變得非常自信、果斷,尤其是作風更加放得開。臨走前,蘇文桐送她到門口,發現她不僅髮型妝容與昔日判若兩人,胸前還別著一枚圓形的校徽。
他問起,李婷笑著說:「母校的八十周年校慶,明天大早得趕過去。」
蘇文桐吃驚道:「你是H大的?」
李婷抿嘴說:「還沒拿到證書呢。兩年前考上的MPA。」
兩年前,董雲芳履職的前夕。
李婷說:「想想那一年真的好苦,白天上班,晚上備考。周末要坐動車去學校,省吃儉用,連衣服都不敢買。」
但你也獲得很多,不是嗎?比如H大的計算機系統登錄權限。能夠查閱你的師姐的論文資料,並且隨時使用學校的郵箱。
蘇文桐伸出手,由衷說:「李婷,你真厲害。」
李婷浮起曖昧的笑,回應:「領導,你才厲害呢。」另一手輕蹭自己的小腹。原來,通過和新娘的親密接觸,她窺破了小玲的秘密。
握手時,蘇文桐感到李婷的小手反捏他的力度忽輕忽重。這也許沒什麼含義,也許是發動攻勢的前兆,但蘇文桐懶得去想。
屋子安靜了,喧鬧觥籌如夢一場。蘇文桐走過桌邊,彎腰去拿一杯酒。忽然,他看到托盤裡成摞的名片中,有一張是金輪大酒店的。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隨即想到,小玲抱怨他的唯一一點,就是把她誆到鄉鎮規劃所。說好三個月,事實呆一年。金燈大酒店位於那一片,又趕上一切讓路於新區建設。小玲去調研過也屬正常。
他走進臥室。小玲大概被婚禮搞疲了,一句話不說。床頭櫃的收納盒裡,放著他送給她的紫絳色的護身符。符失效後,他勸小玲扔了,小玲卻說那是他送自己的第一份禮物,有特殊意義。
「很累嗎?」
小玲的大眼睛注視著他。
「以後都是開心的日子,相信我。」
小玲低下眼睫,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