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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6:16:19 作者: 夏昂
然而他沒立即發覺,大夥並非都在。天花板下瀰漫著異樣的氛圍。沒人問早,沒人做事,連假裝做都沒有。幾分鐘後,他意識到了。
李婷的臉紅紅的,淡妝快哭花了。實習生小玲像受驚嚇的小鹿,縮在角落。大雷垂著頭,老鄭在發呆。
蘇文桐站起來問:「出什麼事了嗎?」
老鄭抬起臉:「咋的,你還不知道?」
他的語氣令蘇文桐嘴巴發乾。李婷哽咽著說:「方姐她,她去世了。」
☆、母親
蘇文桐一時沒聽懂。很快,死訊的陰風從房間的各處fèng隙透入,直往骨頭裡鑽。
「什麼時候?」
「就,就在上周末。」
方姐?那個大大咧咧,脾氣火爆,死神理應讓三分的女人?
「人,怎麼走的?」
李婷說不下去。老鄭接過說:「說從樓頂摔下來的。」
蘇文桐仍無法接受:「那,她家裡人----」
老鄭說:「事情太突然。董處長和人事處的趕去她家慰問了。」
蘇文桐緩緩坐下。他腦里升起念頭,我也應該去,我更應該去。
但組織沒安排他去,甚至沒第一時間通知他。他給董雲芳打電話,對方沒有接。他只得留在單位等消息。
下午,他冷靜多了,董雲芳也回來了。蘇文桐問情況,董雲芳說:「她的家人很崩潰。」
至於死因,統一口徑似的,和老鄭所言一樣模糊。
蘇文桐問:「悼念的程序怎麼走?」
董雲芳說:「她家裡要求調查,暫不下葬。」
隨後,她說出一句令蘇文桐極度費解的話:「你別私下聯繫她家裡,等局裡的結論。以免激化態勢。」
接下來一周,處室的氣氛宛如墳墓。蘇文桐繼續被要求寫總結,並且一遍遍遭打回,不是觀念落伍,就是避重就輕。董雲芳訓斥他就像小學班主任訓斥落後生。
到了周末,蘇文桐如大病過一場,一步也不想外出。但轉念一想,如果慡約媽媽會認為林珮在作梗。更何況,現在還有什麼比上班更痛苦呢?
傍晚,他叩響老舊的防盜門,空曠的樓道隨之盪起回音。
「吱扭----」門慢慢拉開一條fèng。
「你遲到半小時,我還以為你那口子攔著不讓你來了。」
沒有擁抱,沒有激動。老太太圍著編織披巾,往裡屋走。他跟在後,繚繞的燒香氣味撲面而來。家裡的每間屋子各擺著佛像、神龕,門上、窗板全貼著黃符。
蘇文桐環顧四周,已沒有一點一滴他曾住過的痕跡。二十一世紀的家電、九十年代的裝修、七十年代的肅穆氣息,古怪地在他昔日的家中交織成一體。
蘇文桐將禮盒放下,便發現多此一舉。地上到處堆著縱然過期也未曾拆封的滋補品、保健品和茶葉。
「一個人來的?」他媽媽問道,坐回罩著滌綸布的沙發上。老人捨不得開燈,屋裡陰森森的。
媽媽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媽媽比起上次相見顯老了,眼神卻犀利依舊。
蘇文桐說:「哦,我沒讓她來,因為----」
媽媽說:「沒臉皮來吧?這麼多年,窩換過幾茬,蛋沒下一個。」
蘇文桐說:「買房子的錢,我會還的。」
媽媽冷冷說:「這種話說得太多。難怪你看上去掉了體重,白頭髮蹭蹭長。你在外拼死拼活,別人坐享其成。不過要怪也怪你自己的眼光,上一個更差勁。」
「上一個」,她還記得早已香消玉殞的「上一個」。媽媽只見過「上一個」一面,見面機會並不是他有意促成的。媽媽當面沒表露態度,轉臉斬釘截鐵說;「這一個太野了,你吃不消。換一個。」
蘇文桐回敬她說:「你對誰滿意過?」
「沒有。人人都只顧自己。」
蘇文桐暗想,呆在這種幽閉環境,人是不是會加劇偏執,甚至痴呆。
他換個話題:「你又從空成大師那裡買,額,請了這麼多靈符?」
「空成被佛祖召走了。現在是閒雲老道的徒弟煉製給我的。」
蘇文桐不想再對視她的霹靂目光,走到窗台前,看貼在窗框上沿的黃符。硃砂紅字,龍走蛇行。就是不知意義。
窗外是無限深邃的夜空。他看到月亮升起,不,是一張慘白的面龐浮在窗前。掛著淒絕的怏怏不樂,從外向內窺視。
「啊!」蘇文桐驚呼一聲,身體如墜冰窖,心臟幾近停跳。是小姐姐!
更令他精神倍感震動的,是身後的老媽冷冰冰地說:「又來了。」
她告訴兒子:「別擔心。有符的法力,她進不來。就算真撞上也沒多大事,她沒有形體,不會動也不會說,只能靠現個影兒噁心你。」
「媽,你能看見她?」
他媽媽滿不在乎地說:「只有你我能。我以為你六歲之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那雙混濁的眼瞳依然在透過玻璃看他們,半隱在空氣中,溶嵌在暗光里,如一幅印象派油畫。蘇文桐難以置信:「為什麼那個保姆一直陰魂不散?」
「你小時的保姆?早回家嫁人,如今孩子都生小孩了吧。這位是你爸的上一位。」
蘇文桐倏地轉身,如被棍子打了一記腦袋,腦仁嗡嗡作響。
「你一直騙我?」
「你一直哭鬧,我怎麼辦?這位當年不肯放手你爸爸,被我罵了一頓,就一氣自殺。」
與其說撞鬼,不如說長久來被親生母親蒙蔽的事實更難以認同。
「我不信,我不信。」
「你為什麼不信?你不是跟你死鬼老爹一樣,也碰到不開眼的為你尋短見嗎?真是遺傳。」
此時的蘇文桐,從一場好長好長的夢中清醒。女鬼從來不是為他而來。回想過去,唯有當他離媽媽身邊不遠時,才可能遭遇。
「她二三十年來,就這麼一直纏著你?」
「沒錯。我走夜路時跳出來嚇我,我上公共廁所時從天花板降下來,我去醫院打吊瓶時藏在太平間門口,還想借嚇唬你來打擊我。
「鬼沒陽間的時間觀念,為了滿足執念,會花無限的精力來折騰活人。但她痴心妄想。區區一個遊魂,活著沒用,死了照樣窩囊廢。」
蘇文桐半天說不出話。媽媽用勝利的微笑凝視窗外的窺探者。
「符既然有用,你幹嘛不讓人收了她?」
「那不行。這麼多年朝夕相處,都有感情了。她死前盼我不得善終,我要讓她看看,我活得多長、多好。」
蘇文桐腦海閃現,她瘋了。這個念頭讓他感到害怕。媽媽察覺到他的沉默,敏銳地問:「你打進屋就盯著符看,是不是碰上不乾淨的了?」
「沒,沒有。」
媽媽瞧了他一會兒。知子莫若母。她站起身,到邊櫃前翻弄一個籃子,裡面收集著各類廣告促銷與優惠券,最後翻出一張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