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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5:49:03 作者: 顏涼雨
劉遠無奈的扯扯嘴角,說:「我不緊張,真的,我就是怕你們緊張。其實我什麼毛病沒有。」
「行,這心態不錯,」醫生笑,「繼續保持啊。」
送走醫生,劉遠第一時間向劉婧報告自己中獎了的消息:「親愛的,我被隔離了。」
劉婧壓根兒沒當回事兒:「忙著呢,別拿你姐逗悶子!」
劉遠一屁股坐到床上,無奈的嘆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實可靠些:「真的,醫生剛來過,說我那一個飛機里有人非典了,又量體溫又詢問的,剛折騰完。隔離七天,樓下小賣部那大娘現在就是義務監督員,防我跟防賊似的。」
劉婧終於緊張起來:「那到底有沒有事?」
「當然沒有了,體溫正常。」
「你就不能一口氣說完,」劉婧恨恨的磨牙,過一會兒,才說,「咱爸那大學也封校呢,說是有疑似病例了,得,咱家就剩娘子軍了。」
劉遠沒想到事情已經這麼嚴重,還以為病毒就圍著首都轉呢。
給劉婧打完電話,劉遠又給單位打電話。領導一聽這情況,重視得不得了,說這是大事兒,放心放心,工作這邊不用掛著,一切都好安排。
劉遠心說究竟是領導對自己太信任了,還是這非典確實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平時一貫不好說話的領導怎麼忽然就這麼大度了?而且都不想著起碼求證一下。這是自己真被隔離了,要是沒有,豈不輕輕鬆鬆就賺了七天假期?
總之,被隔離讓劉遠有種閉關的感覺。每天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除了上午醫生例行的體溫測量,剩下就是吃吃,喝喝,外帶看看電視,還挺愜意。
這天晚上下了一場雨,空氣裡帶著點濕氣和涼意。劉遠早上起來就覺得不對勁兒,頭暈暈的,臉有點熱。劉遠忽然就不知所措了。繞著屋子又是跑又是跳出了一身的汗,可等醫生一來,體溫37.7C°。
劉遠有些慌,他一個勁兒和醫生說:「肯定是昨天晚上涼著了,你相信我。」
醫生為難的嘆口氣,說:「這事兒馬虎不得,你耐心配合一下吧。」
劉遠終於不用再被困在狹小的空間,專車直接把他送到了傳染病醫院。然後就是一系列的檢查,結果是白細胞異常,肺部似乎有陰影。
劉遠恨死了那個似乎,因為那意味著無限的可能,和微弱的不確定性。
最終,劉遠被丟進了「病房」。他知道明天中央台新聞里的某地疑似病例會加一或者更多,但裡面肯定有自己的一份力。
可這時候,劉遠還並沒有真切的體會到什麼叫害怕。因為他知道自己沒事兒,他知道大不了再觀察一個禮拜,他照樣還是活蹦亂跳。
真正讓劉遠害怕的是三天後,那時他的熱度已經退了,屬於最後觀察期階段,他的病房來了位新住客。原本只有他一個人住的雙人房,現在多了個別人,而且這個人還有輕微的咳嗽。
劉遠這才知道,自己住的叫二級非典疑似病人病房,但凡疑似病人,都會被送到這裡觀察治療,有些最終會確診,那麼立刻轉到非典專門醫院,有些最終被排除,那麼便幸運的出院回家。
那之後,劉遠戴上了大大的口罩。他害怕被交叉感染,他第一次覺得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裡,而是在空氣中漂浮的看不見的病菌塵埃里。他不敢在對方在的時候在屋子裡吃飯,他不敢去公共浴室,好容易洗一次澡,他也會挑夜深人靜的半夜,偶爾,還會碰見和他一樣心思的難友,大家便苦笑著點點頭,然後自覺的拉開距離,你在這一邊,我便在那一邊,遙遙相對。
幾天後,劉遠終於扛不住了。看不見的病菌已經成了他精神上的巨大壓力,他給劉婧打了電話,他哽咽著說:「怎麼辦,姐,我害怕。」
郭東凱從沒經歷過2003年那樣的春天,揚沙的天氣幾乎是家常便飯,街上看不到人,偶爾有,也都戴著口罩行色匆匆,整個城市像一個大的棺材,死氣沉沉。
他覺得電視上所謂的幾百年來罕有的傳染病距離自己真的異常遙遠,他就生活在這一畝三分地,每天規律的上班,下班,泡酒吧。那些節節攀升的數字,僅僅是數字。哪怕聽見本市今天又新增一例疑似病例,或者又增加一例確診的輸入型非典病例,他都毫無感覺。
直到接著劉婧的電話。
郭東凱不知道劉婧是怎麼找到自己電話的,他甚至有些妄想或許是劉遠讓她打來的。可劉婧什麼無關的都沒說,她只是半哭著求郭東凱能不能幫幫忙,把劉遠從醫院裡弄出來。她相信她的弟弟沒病,因為發熱也已經退了,肺部也沒有任何異常,剩下的只是漫長的觀察,她害怕,怕劉遠在醫院裡真的被感染。她說劉遠頂不住了,她說她們去全家都要頂不住了,她說她真的找不到其他任何能幫上忙的人。她說你能不能念在和我弟弟好過的份兒上,幫幫忙。
郭東凱大腦一片空白,當他回過神來,人已經坐在了謝天齊的辦公室里。就那麼面對面,聽謝天齊滔滔不絕的數落。對方姿態是那麼的居高臨下,就像倨傲的將軍在輕蔑的責罵自己的小兵。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我是不愛說你,你自己還真一點兒分寸沒有了?讓我幫你以前的情人?你來我這耍猴戲呢?」謝天齊坐在闊氣的辦公桌後面,拿鋼筆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桌面,發出規律讓人煩躁的聲響。
郭東凱眯起眼睛,有些後悔了。他想不明白自己有什麼理由要為劉遠跌份到這個地步,他媽的他在快四十年的生命里還沒當過孫子。
可郭東凱一動嘴,出來的還是軟話:「看在都是一家人的面兒上,幫我這一把,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清楚,要不是真犯了難,也不會這麼求你。」
謝天齊看著郭東凱冷笑:「可不是,等你求一回真難。你不是有脾氣嗎,你不是不靠我們謝家嗎,我看你這兩年過得也挺滋潤。」
郭東凱把拳頭握得生疼,幾乎克制不住,但最終,他還是垂下了眼。他不斷的去回憶那個冰涼的夜晚,昏黃的燈光下男孩兒哭著求他不要結婚,心絞得厲害,可那痛里,又似乎能蔓延出些許力量,讓他不再動搖。
第58章
終於,謝天齊痛快了。他把鋼筆隨手一丟,然後瞥了郭東凱一眼,說:「我看著辦吧,你別忘恩負義就成。」
郭東凱沒吱聲,沉默,已經是他能做到得最大極限。
可是郭東凱沒想到,他費了半天勁,兩天後等來的卻是謝天齊說辦不成。
「現在中央幾乎全力抓這個事兒,非典大過天,誰要敢在這事兒上耍什麼心思,弄什麼貓膩,別想在官場混了。還把人弄出來?有病例你晚報個兩分鐘,都會被免職!郭東凱,你還真他媽會給我找事兒!」
郭東凱也覺得自己真是沒事兒閒的,可這話他說行,謝天齊沒資格說。所以他冷冷地勾起嘴角,說:「謝天齊,辦成了才叫找事兒,沒辦成,你跟我咋呼什麼?」
謝天齊沒料到男人會過河拆橋,當下便難堪起來。想說什麼,郭東凱那邊卻直接掛了電話。謝天齊半張著嘴,有些不可置信,等回過勁兒來狠狠砸了辦公桌一拳。
郭東凱沒給劉婧打電話,劉婧也再沒打過來。郭東凱不知道劉遠怎麼樣了,他有些害怕從劉婧那裡收穫消息,尤其是不好的。
所以他依舊去酒吧。
謝天娜已經不再嘮叨這個,似乎知道嘮叨了也沒用。所以女人該做她的SPA做SPA,該回娘家回娘家,該去她的姐妹會就去她的姐妹會,該對著電腦上網就上網。
女人有很多事情可做,她本來也不是一個圍著丈夫轉的人。雖然她曾經想圍著那人轉過。
劉遠最終是期滿出院的,醫生也沒辦法斷定他究竟是壓根兒沒感染,還是感染了卻又靠自身抗體贏過來了,因為這家醫院檢查不出體內是否含有非典抗體,唯一能確定的是,劉遠健康了,無害了。
劉遠記得清清楚楚,當醫生說他可以出院的時候,他那種新生般的感覺。可馬上,他又擔心起來,他問了醫生好幾遍:「真的沒事兒了?真的檢查清楚了?」
醫生樂,說:「你要樂意在這兒多住兩天也成,不過可就得花錢了,別指望國家再給你貼錢。」
劉遠就嘿嘿的樂,雪白的牙齒都能做牙膏廣告了。
醫生又貼心的說:「真沒事兒了,不過出去了還得注意,一個是多鍛鍊身體,再一個,儘量少去公共場所。」
劉遠點頭如搗蒜。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老爸,老媽,老姐,外帶准姐夫,一字排開的守在那兒。劉遠哽咽著先是叫了聲爸。
劉遠爸一把摟過兒子,情不自禁的濕潤了眼眶。
劉遠靠在老爸身上,忽然想起小時候和老爸去動物園,人太多,老爸怕他走散了,就讓他騎到脖子上。自打劉遠出櫃後,他從沒在老爸那兒得到過好臉色,所以現在,他幸福的快要蒸發掉。
劉遠媽一邊哭一邊狠勁兒捶劉遠,說:「你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你說你沒事兒往北京跑什麼呀!」
劉婧湊過來狠狠掐了弟弟的臉:「我真想揍你一頓。」
段辰飛站在一旁憨厚的笑:「那個,醫院不讓外來車停太久……」
劉遠收穫的出院禮物是一個口罩,劉遠爸撂下話了,趕緊給我捂嚴實,再敢弄這麼一出,我就和你斷絕關係!
劉遠出櫃的時候他爸都沒說這話,一個非典,劉遠真覺得像個傳奇。
坐進段辰飛新買的汽車裡,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景色,劉遠漸漸平復了心情。退去激動,更多的,便是感慨。
只幾天,劉遠卻像過了漫長的一輩子。經歷了很多人可能一生都不會經歷的情感,喜怒哀樂不足以表達,那有對未知的無限恐懼,有對生命的無比眷戀,還有現在,恍若劫後重生的幸福和感恩,連太陽,都似乎更亮了。
劉遠以前總弄不懂,人活著為了什麼呢,又要辛苦賺錢,又要經營情感,要在家人和愛人間找到平衡,要在自己與世俗間不斷選擇,像是要和全世界戰鬥,又像是在和自己較勁。
可這一刻,那些問題都好像無足輕重了。活著就是為了活著,為了能看見奼紫嫣紅的花,油油翠綠的糙,挺拔俊秀的樹,歡樂歌唱的鳥,為了能看見藍天,白雲,小路,家,更是為了所有愛你的和你愛的,親人,朋友,抑或病房中那萍水相逢現在想想卻真的很奇妙的緣分病友。
能活著,本身就已經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