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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5:49:03 作者: 顏涼雨
    那曾經,是他的男孩兒。

    劉遠覺得很奇怪,郭東凱該是酒量不錯的,可敬到自己這桌的時候,居然已經腳踏雲彩飄飄然了,而且從頭到尾都沒看自己,就拉著周石拼命喝酒,每一杯都有由頭,一連幹了好幾杯。周石倒是很大方的奉陪,反正他吃了一肚子的菜,幾杯紅酒,還真是小意思。

    劉遠看著看著,忽然覺得特沒勁。他有點想不明白自己來幹嘛了。

    低頭,劉遠在兜里摸索出香菸,剛放到嘴邊還沒來得及點燃,便被人狠狠的奪去,然後下一秒,劉遠看見香菸在男人的手裡扭曲變形,點點菸絲落向地面。

    「你他媽跟誰學的抽菸!」

    因為有了些醉酒的大舌頭,所以郭東凱的咆哮並不具備殺傷力。可劉遠不敢抬頭,他不怕郭東凱,他只是不知道該用何種表情去面對謝天娜。

    很快,劉遠就聽見周石打圓場:「嘖,這才幾杯啊,怎麼就五迷三道的了。嚴謹,下面的桌兒你可得幫著擋酒,別光頂著個伴郎的名兒嘛。」

    嚴謹沒回答,出聲的是謝天娜:「真不好意思,讓各位見笑了。」

    劉遠把手心握得生疼。

    劉遠沒等到喜宴結束,便提前走了。周石本來想送他,奈何熟人太多一直被纏著勸酒,脫不開身,便只能再三囑咐,回到學校給個電話之類。

    劉遠應得很好。

    轉頭,他就去了郭東凱市中心的公寓。

    上一次來求男人不要離婚,走時他又把孟鶴的鑰匙摸出來了。那鑰匙就放在茶几上,郭東凱似乎從未注意。

    久違的熟悉氣息隨著大門的打開,撲面而來,熱氣在眼底一個勁兒的涌,劉遠深吸幾口氣,穿著鞋直接踩進去。

    一切一切都是老樣子,書架,抽屜,CD架。可他就是找不到自己錄的那張光碟。

    劉遠發了瘋似的找,他把抽屜翻過來,把CD倒得滿地,把書架上一本本的過濾,弄得整個房間都像被打劫過一樣。

    那是劉遠最真的一顆心,他不想丟在郭東凱這裡,可現在,他找不到了。

    終於,劉遠絕望的坐到了地上,耷拉著腦袋,就像忘記了上發條的玩具。

    郭東凱的別墅在下午三點的陽光里很漂亮,玻璃窗上大大的喜字,真的像極了新房。劉遠只坐著周石的車來過這裡一次,如今他僅憑著記憶便能摸索過來,連劉遠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他想做什麼呢?

    劉遠坐在糙坪上,仰望著別墅漂亮的飛檐,出神。

    他覺著自己這一天都好像是在夢遊,渾渾噩噩的沒什麼感覺。就連此刻,也恍若夢中。夢中的事都是虛的,不作數的,哪怕你在夢中殺了人,到頭來也不過雙眼一睜,煙消雲散。

    劉遠有些想入非非,好像軀殼在這個地方,魂魄卻在那個地方。他情不自禁的抓起手邊的小石子,用力的丟向了那個貼著喜字窗花兒的玻璃。

    啪,啪。

    碎石子在玻璃上沒留下任何痕跡,連聲響,都很快散在風裡。

    劉遠不甘心,又低頭去找更大的。

    這一次,玻璃有了裂痕。

    劉遠像是砸上了癮,他乾脆起身去搜羅一切可能造成殺傷的物品,除了石頭,還可以是破碎成半截的啤酒瓶等等……

    看著巨大的落地玻璃唏哩嘩啦的崩塌下來,劉遠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快感。就像吸鴉片,上癮般的飄飄欲仙。

    保安沒有來,郭東凱的車先來了。

    車喇叭如警鈴一般的響起,劉遠這才大夢初醒般,丟下還要往上扔的兇器撒腿就跑。可車裡的司機更快,如閃電般竄出來三兩步便追上把他撂倒,然後就是一頓踹。

    這個人劉遠不認識,他只覺得對方和電視上所有助紂為虐的保鏢或者打手都一個模樣,邊踹還邊惡狠狠的罵:「你他媽不長眼啊,這誰家玻璃你就敢砸!」

    劉遠逃不開,他只能死命的抱著腦袋。他做不了別的,他覺得自己似乎要死了。

    「誰他媽在……我大喜日子找不痛快……」

    一個熟悉的聲音鑽進了劉遠的耳朵,劉遠瞬間瞪大眼睛,剛想鬆開捂著頭的手,卻在下一秒被人狠狠的踹在了心窩。

    疼,撕心裂肺的疼。

    劉遠不住的倒抽涼氣,他聽見郭東凱暈熏熏的還在那裡罵罵咧咧「誰他媽在我這兒撒野,我就他媽讓誰不痛快」,可他無法回答。

    他疼得說不出話。

    劉遠覺著自己這一天都好像是在夢遊,感謝郭東凱的一腳,終於把他踹醒了。

    時隔多年,孟鶴還對那一天記憶猶新。因為那一天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他最好的兄弟結婚;第二,他的老婆給他添了個大胖小子。與這兩件事相比,劉遠那一點點小插曲根本微不足道,可他卻每每在回憶那天時,都會憶起小孩兒哭花的臉。

    他慶幸自己因為擔心喝高的郭東凱,所以堅持跟著司機一塊兒護送新人歸愛巢;他慶幸自己因為擔心司機下手沒輕沒重,弄出麻煩,所以才下車去看看;他慶幸他一眼就看出了小孩兒……

    「行了!弄出麻煩大家都麻煩!」孟鶴把郭東凱送到司機手裡,頗有威嚴的命令一般,「扶老闆進屋。」

    司機不敢不從,立刻收手半扛著郭東凱往別墅裡帶。司機在郭東凱身上摸鑰匙的時候,男人還不樂意似的,嘴裡嘟嘟囔囔不知道嘀咕些什麼。

    謝天娜也從車上下來,似乎想往這邊走,孟鶴立刻迎上去:「嫂子,二樓玻璃被那小子砸了,估計是想偷東西還沒來得及呢。要不你今天和東凱先住一樓客房,明天早些時候我讓人把窗戶重新弄。」

    謝天娜似乎也不願往前一步,只遠遠的望了縮成一團的髒兮兮的所謂小賊兩眼,便嫌惡的皺皺眉,道了聲「晦氣」,轉身進了別墅。

    孟鶴幾不可聞地嘆口氣,快步走過去想把小孩兒扶起來。可劉遠像是準備死磕一樣,拼命的抱著頭,硬是不肯從地上起來。

    「劉遠,」孟鶴壓著聲音,有些不忍心道,「起來,讓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劉遠不出聲,他甚至都不動。

    孟鶴眯起眼睛,半晌,直接彎腰把小孩兒抱了起來。劉遠沒準備,一下子叫了出來,卻又像馬上覺察到不行,很快抿緊了嘴唇,任由孟鶴把他輕輕的放到車后座里。

    孟鶴也坐了進來,挨著劉遠,輕輕拍掉小孩兒身上和頭上的土。

    劉遠哆嗦起來,無聲的哭。

    司機回來的時候,看見劉遠嚇了一跳。而當孟鶴言簡意賅的吐出「去醫院」後,他只能聽命行事。

    藥水抹在傷口處很疼。

    片子出來了,骨頭沒斷,器官完好,只是些皮外傷,老天很眷顧他。

    黃金周的醫院很熱鬧,他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總不斷的有人從面前匆匆而過,又匆匆折返,或焦急,或擔憂,或悲傷,或忐忑。

    醫院是看世間百態最好的地方。

    「何苦呢?」孟鶴幽幽地嘆息。

    劉遠低頭望著斑駁的大理石地面,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已經是短短几天內第二個人問他了,對啊,何苦呢。他也不知道幹嘛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可有時候,行動不受意志控制。它們好像,有自己的意識。

    孟鶴嘲諷的扯了扯嘴角,有些為劉遠不值:「郭東凱玩兒過的男孩兒沒一打也有半打,要個個都跟你似的這麼拼命,那還不早血流成河了。」

    劉遠幾乎把嘴唇咬出血:「我沒跟他玩兒。」

    孟鶴黑線:「對對對,我沒說你不認真,我是說他……」

    「我也沒當他在玩兒!」劉遠終於抬頭,望向孟鶴,目光炯炯。

    男孩兒的眼神像火焰,跳動的,蘊滿力量。就像煙花燃燒殆盡前那抹最絢爛的華彩。

    孟鶴微微蹙眉,斂下眸子想了會兒,才抬頭對劉遠說:「嗯,也許你說的對,其實這種事兒本來外人就是看不清的。我只能和你說,郭東凱再認真,哪怕他全力以赴了,也只能認真到你的兩成就不錯,你明白麼?你倆,不一樣。」

    劉遠看向孟鶴,良久。

    眼裡火光殆盡,最終,劉遠扯出摸虛弱的微笑,聲音低低的,啞啞的:「以前沒轉過來彎兒,現在明白了。」

    孟鶴想去擦擦小孩兒的臉,卻抹了自己一手黑。他這才注意到,小孩兒的眼圈已經黑得不成樣子,不知道是睫毛膏還是眼線,反正通通花得一塌糊塗。

    熊貓般的劉遠格外可愛,孟鶴忍不住逗弄起來,捏捏對方包子般的臉頰,孟鶴由衷感嘆:「你還真像個小姑娘。」

    孟鶴的手指很暖,劉遠舒服的眯起眼睛,喃喃自語般:「怪事兒,你這麼說我我就不想踹你。」

    孟鶴還沒來及為享受到的特殊待遇欣喜,便接到了丈母娘的電話,讓速去市軍醫大附屬醫院婦產科,馮心妍要生了。馮媽媽的大嗓門不需要揚音,透過聽筒劉遠輕易捕捉得一清二楚。於是孟鶴剛放下電話還沒出聲,劉遠便一個勁兒的說自己根本壯得像頭牛,催孟鶴趕快奔赴那邊。

    孟鶴也確實有些心急火燎,於是囑咐劉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之後,便先行離開了。

    劉遠在醫院走廊一直坐到晚上七點。

    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往往這個念頭出爐,又被另外的想法駁倒,腦子裡就像有兩個小人兒在打架,打得不可開交。

    最後一個小人兒終於占了上風,他把另外一個小人兒狠狠的踩到了腳底下,把勝利的旗幟牢牢的插在了大腦中的高地上。

    劉遠拿著三塊錢買的鋒利美工刀走進公園的時候,月色正美。

    柳條垂到湖邊的大石頭上,一剛一柔,相映生輝。

    劉遠找了塊兒石頭坐下來,先把左手的袖子挽起來,再用右手慢慢推出刀刃,不鏽鋼的金屬色澤在夜裡顯得感外冰涼。

    劉遠顫巍巍的拿著它,用刀背一下下在自己的左手腕比劃著名。寒冷的戰慄從被金屬划過的皮膚上傳遞到神經末梢,劉遠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

    終於,劉遠覺得準備得夠久了,他可以接受下面的疼痛了,於是他把刀背轉成了刀刃,慢慢的,一點點的,貼到自己的手腕……

    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劉遠一抖,手腕上瞬間出現一條極細的血絲。接著,小花鼓清脆的撥弦響徹公園,寂靜的夜裡,格外歡騰。

    劉遠無比慌張,就像見不得人的事被撞破一般,他丟下刀,忙在口袋裡翻手機,半晌,終於翻了出來。只是手機上跳動的名字,讓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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