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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5:06:10 作者: 筱禾
    『你的錢就算了,我不要。』我說著將錢扔到床上:『我可以申請特困補助,再找個家教的工作。』這些話只是說說,其實我還從沒想過申請補助或打工。

    『你真不要』?他問

    我搖搖頭。

    輝子看著我眨眨眼睛,舌頭好像在嘴裡動了一下。他又環顧四周,最後目光落到桌子上的一包火柴上。他拿起火柴,從裡面抽出一根,嗤地點著,不慌不忙地從那疊錢中取出一張,緩緩地送到火里,那張十元的票子很快被點燃,變成了一縷青煙,裊裊散開。輝子一手舉著還沒燒盡的票子,另一隻手開始取第二張。

    我一把攥住他取錢的手腕,陪著笑臉:『別燒了!與其都讓你點了,還不如留著讓我遭蹋呢!』『這才是好小子!』他也笑了,又用手在我的頭上胡亂摸了一把。

    這時一個同學進來,他抽抽鼻子:『什麼味道?你們燒什麼呢?』『……』我含笑緘默。

    『燒票子。』輝子輕描淡寫。

    然後我和輝子一同爆笑……

    我陪輝子在校園裡閒逛,為他介紹每樁建築,輝子像是聽得很有興致。偶爾碰到認識的同學,我就大顏不慚地介紹:這是我哥,從北京來看我。輝子走在校園裡很顯眼,一看便知他不是學生。其實輝子的五官算清秀型,甚至臉形帶些稚氣,身材中等偏高,也不是過分地健壯,但他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中卻流露出與他年齡不相附的成熟,還帶股桀傲不訓的野氣。

    『幹嗎跟人說我是你哥?』輝子笑問

    『那你是我什麼人?』我也笑:『等會兒咱們去校外吃飯吧,我請客,用你的錢。』『不了,我還有事兒。』

    『我不管,你今兒聽我的。』說完這話,自己不禁一驚:我居然在撒嬌!

    『真不行,小洋。小威還在等我呢。』

    『小威也來了?!』

    『他在上海有個姨,身體不好,他媽一直想讓他來看看他姨,正好我陪他來。』原-來-如-此!!!我抬起頭,又是個美麗的夏日黃昏。我轉過臉面對輝子滿眼含笑著說:『原來是帶著『磁器』到上海渡蜜月了?』輝子一驚,他看著我,然後會心地壞笑:『書念的多就是聰明!』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摟住我的脖子,往下按。

    我一彎腰,掙脫出他的手臂,『哈』!發出一聲怪笑。

    輝子一定不知道那天他走了之後,我沒有去食堂打飯。我先徜徉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然後信步來到黃浦江畔,欣賞著美麗的夜景。那景色使我留連忘返,以至於我在江邊矗立一宿。我一邊陶醉著良辰美景一邊想著李長輝的高明,他總是讓我從幸福的巔峰一下跌落到絕望的深淵,待我稍稍平靜之後,再反覆一次。那好比玩過山車,一個俯衝接著一個俯衝,這確實夠刺激,就是不知道我並不特別強壯的心臟還能承受幾次這樣的驚嚇。

    學習真是好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人不喜歡學習,當一個個單詞被記憶,一道道習題被解決時,你會發現那是一件如此簡單、輕鬆、愉快的事情。它不會象其他,如親情、友情、愛情這些烏七八糟的玩意兒,剪不斷,理還亂,欲求無門,欲罷不能。我又象初中那樣,沉浸在學習的幸福中。

    六

    大二那年寒假我仍計劃留在上海,我確實有很多理由。比如在學業上我想做些社會實踐、準備托福考試,在思想上我要戰勝自己的軟弱,摒棄那些不道德、荒謬的念頭。那時我常對著鏡子感慨萬分,我為自己的與眾不同難過,為內心的孤獨哀憐,為寂寞的選擇而無奈,為勇敢的決定而自豪!那個春節我沒回家過年,因為我痛苦,因為我掙扎,因為我矛盾,因為我逃避……後來我終於明白,因為我自私!!

    爸媽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趕到上海的。那天我正一個人在宿舍里背托福單詞,他們見到我時高興壞了,我媽都流下了幸福的眼淚。他們沒有因為我不回家過年而責備我,甚至沒問我為什麼一定要留在學校讀書,雖然他們看到偌大的校園空空檔檔,很少有幾個學生。我媽拉著我的手盯著我的臉,她好像要在我臉上尋找到什麼,不停地問我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真脆弱,差點兒就撲到她懷裡痛哭一場,還好我沒那樣做,否則事後我定要打自己一頓。

    雖然我十分不請願聽到輝子的情況,他們還是告訴我輝子現在生意做得很好,在動物園那一帶開了個店鋪,專營高檔服裝。

    『菜站的活兒他不幹了?』我問。

    『輝子那孩子多精呀!』我媽回答:『他檔案關係一直掛在菜站呢,上下打點得好好的,人都不用去,還照給他發工資。』『輝子是挺有能耐的,從小就比我強。』我說

    『他怎麼能比!坐過大牢的,現在不就是靠坑蒙拐騙嘛!』我爸說話時的輕蔑讓我有些發冷。

    『要我看比咱小寧強。你說咱家現在,多少事兒都是人家輝子幫著想著。』我媽說的小寧是我哥。

    我父母在上海陪我過了一個革命化的春節,後來聽說他們回家後,我爸感冒發燒,大病一場。半個月後,我接到輝子寄來的三百塊錢,和一封簡訊,信上說他現在掙錢特容易,家裡都挺好,並讓我暑假一定回家,如果我不回去,他就找幾個人給我綁回去。

    我知道輝子一般言出必行,為了不至於被他綁架,二年級夏天的暑假,我回到北京。

    面對輝子,除了有些生理上的不快以外,心理上倒還比較平靜。其實每天我也不常見到輝子,他很忙,經營著一個小商店,兩個攤位。他雇了兩個外地女孩幫他看攤。進貨、標價這些事都由他本人負責。我也忙,忙著會見我的高中同學。我哥已經去了廣州,據說在那裡幫人做生意。

    臨回家前我告誡自己:我要帶著自豪走進熟悉的院子,兩年的大學生活已經使我趨向成熟,豐富的知識武裝了頭腦,學會了解脫,變得堅強,活得瀟灑……然而沒過太久,就發現所有這些想法原來都是少年的輕狂、自以為是、自欺欺人。

    那天院子裡和往常一樣安靜,我爸上班還沒回來,我媽正烙餅,準備我愛吃的大餅卷菜。我拿著一份剛買回來的晚報仔細閱讀。好像輝子家沒人,他妹妹們一早打扮得漂漂亮亮說是去某個地方玩,他媽在居委會已謀得一官半職,聽說還是靠著輝子的關係,我爸總感慨說:如今,錢的力量是無窮的。輝子爸因為身體原因兩年前就退休了,已經加入了街頭下棋的行列。我一天都沒看到輝子,沒見他出去,也沒見他進來。

    我媽已經在院子裡烙好一張餅,撕下一塊遞給坐在台階上看報的我,問:『行嗎?』『嗯』我頭也沒抬的用手接過來放到嘴裡,嚼著。

    輝子爸進來了,左手裡提著一大堆東西,右拿著瓶酒進了院子,我向他打了招呼。

    『今兒怎麼這麼早回來?還買菜?』我媽問

    『今兒是我們輝子生日,這不他媽讓我買的!』輝子爸說『呦,我都忘了,那今兒晚上我給輝子端一碗長壽麵過去。』『還這麼客氣,幹嗎?』輝子爸應承著去開房門今天是輝子的生日,他今天才剛滿二十一歲,總覺得輝子很大,其實就比我大七個月。我想著拿著報紙進了房間。

    大概有五十秒之後,從輝子家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還夾雜著輝子爸的叫罵聲:『打死你們這些臭流氓!王八蛋!』『這是怎麼說的?』我媽問過後,嘴張得老大,奇怪地向輝子家望去。

    我走出屋子,緊張地盯著輝子的房門。

    一會兒,一個男孩衝出輝子的屋門,飛快地向院外跑去。對!那是小威!我心頭掠過一陣狂喜!

    叮咚霹啪的聲音依然繼續,輝子爸的咒罵聲也在繼續:『狗改不了吃屎!畜生!豬狗不如的東西!』。心中的狂喜只是瞬間,頃刻已被恐懼代替,好像輝子爸罵的每一句話也是沖我說的,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輝子!!

    那天晚上,輝子沒有慶祝他的生日,因為他爸病得很重,他媽也差點昏倒。輝子用平板兒三輪車把他爸從醫院拉回來後,就一直在床前侍候。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麼我沒有聽到,但我肯定,輝子二十一歲生日那晚,他得到了一大堆他父母能想到的這世上最難聽的髒詞兒。

    對於輝子家的風波,起先我爸媽搞不清源尾,我媽問我,我說我怎麼知道,大不了就是輝子結交壞人了。後來我爸終於想明白了,他驚得皺起眉頭說:『這輝子是徹底完了!』他得出結論。我媽對輝子一向是三七開,可這次她不但覺得輝子比流氓還流氓,而且很為我的安全擔憂。

    就象那時社會上經常括流行風,這些小院兒們也開始括起了輝子風。大家對輝子的事兒討論得相當具體、細緻,我當時沒有做些筆錄,如果寫下來,放在情色小說欄里也是火爆的一篇。為了這事,我和父母大吵一架,我指責他們將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就是他們不說別人也會知道。我爸問我幹嗎這麼護著輝子,我盛怒之下,用八十年代大學生的口氣狂吼:『你們讓輝子將來怎麼做人,人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力,又沒妨礙到你們,為什麼要落井下石?你們沒有一點為人起碼的善良!』 我發表完高論,乘著二老需要一斷時間反應,轉身衝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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