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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5:05:46 作者: Esther
    他說話時眼睛瞥著別處,依然不敢看他。蔣桐沒時間責怪他,期末考試季將近,學校里的事情已經堆積如山,他匆忙請假,定了明晚的機票回新加坡,甚至來不及看到母親醒來。

    在北京的幾十個小時裡連時間都是模糊的。和主治醫生交流敲定下一階段治療方案,辦醫保手續,補繳住院費,又從老家聯繫了親戚過來幫忙看護----方大勇作為家裡唯一經濟來源還要繼續出車,一天裡能在病床邊坐兩個小時已經不易。還有宋依依要用的血小板,人血白蛋白,美國進口的靶向藥,升白針,全是醫院要麼缺貨要麼不進的東西,逼得蔣桐和方大勇兵分兩路,在醫院附近的小藥店一家家搜刮。

    還要安撫蓓蓓。宋依依深夜發作,女孩被驚醒,目睹繼母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可怕形狀,嚇得小臉煞白,一雙大眼睛裡滿盛著惶恐。她攥著蔣桐的衣袖,小心又小心地詢問:「阿姨很快就會沒事吧?」

    她雖然懵懂,卻有一種動物般的直覺,知道這個家裡真正掌舵的人並非自己的生父,而是平日裡遠走他鄉求學,幾乎毫無存在感的哥哥。

    「天塌下來有哥頂著呢」蔣桐揉揉她的腦袋,他是真心疼愛這個半路撿來的妹妹:「你只管好好學習,考得好比什麼都重要。」

    凌晨三點,蓓蓓已經睡了,方大勇在醫院陪床,蔣桐自己坐在桌前,桌上攤著顏色各異的存摺與銀行卡。

    不算此刻棲身的這套房子,家裡能動用的現金加上蔣桐的存款尚算客觀,運氣好的話,也許不借外債也能挺過這一次發作。

    然而宋依依起病兇猛,用錢的閘門打開,長此以往,這一點積蓄也只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連續兩晚沒睡,蔣桐的後腦勺仿佛被人用錘子不規律地敲擊著,將不存在的釘子一根根扎進腦仁深處。明明只在下飛機時隨便吃了點東西,喉嚨口此刻卻一陣陣地泛著噁心,胸口像壓著千斤巨石。存摺上鉛印的黑色數字在眼前忽大忽小地扭動跳躍著,刺得他眼睛酸脹,幾乎要流出淚水。

    從機場到醫院的路上,他收到了第一封拒信。

    蔣桐一共申請了五所學校,三所頂尖私立學校,兩所保底的公立學校。他自認為是個謹慎保守的人,在選校時秉承完全客觀理智的心態。裴璟與他商量寫ps時,用原子筆啪啪點著申請名單上最後一所學校的名字,眼睛裡的鄙視與不解一覽無遺。

    「就算拿來保底也太過了」那時候他似乎是這樣對蔣桐說的:「除了獎學金多沒有任何資源優勢,作為一名學者,選擇這裡等於慢性自殺。」

    然而,就是這所位於中部的公立大學,最先寄來了拒信。

    他連慢性自殺的機會也不曾有過。

    窗外寒風呼嘯,將玻璃吹得砰砰作響。蔣桐不是矯情做作的人,在萬籟俱寂的孤獨的深夜,他突然感到一陣罕有的傷心。

    人生為什麼這麼辛苦,這麼艱難呢。他已經很努力,很拼命地生活了。不是說天道酬勤嗎?不是說好人一生平安嗎?為什麼上天連從指縫下漏一點運氣給他都不肯?

    事情已經發生,情緒於事無補。他打開手機,想把壞消息告訴裴璟,明天商討下一步對策。本校的研究生計劃還沒有截止,就算再怎麼踏空,在顧教授手底下撈個碩士還是容易的。最壞的情況無非刷兩年試管,重新攢paper申博。

    他極力忽略這計劃中的致命缺陷,先不去想讀碩的學費要如何籌措。

    微信里一排紅點可以理解,走得匆忙,他只來得及給今日上課的教授請假。肖鳳台的頭像在聯繫人列表的第一個,看到觸目驚心的未讀信息數,蔣桐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一整天沒有聯繫他了。

    雙方都是性格爽快的人,不像一般異性情侶,恨不得時時刻刻通過現代通訊方式粘在一起。即便如此,不打招呼就失聯一天也有些過分了。

    肖鳳台最後一次試圖聯繫他的努力發生在凌晨一點,一個未能接通的語音電話。

    「家裡臨時有事,人在北京,沒來得及看手機。明天就回來。對不起。」

    拇指在發出鍵上摩挲,他想了又想,刪掉了道歉。一鼓作氣發出消息,蔣桐直接退出聊天記錄,不去看肖鳳台白天發出的兩位數未讀消息。

    這是完全沒道理的遷怒與捕風捉影的懷疑,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雖然皮膚鬆弛,晶體混濁,但肖夫人的眼睛輪廓與肖鳳台其實是很像的。一樣細窄的雙眼皮,眼尾上翹,是多一分過於妖嬈而少一分失之平淡的美好弧度。肖鳳台的頭像是一張隨意到過度曝光的風景照,蔣桐卻仿佛能透過風景照看到少年本人,看到他因為負氣委屈而紅通通的雙眼。往日裡他無法抵抗這樣的眼神,然而現在他忽然看清,肖鳳台的眼睛背後還藏著另一雙眼睛。肖夫人笑得胸有成竹,他們分手時,她安閒而自信地說,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蔣桐從不相信她隱晦的威脅,但也許是拒信來得太快,太不合常理,他引以為豪的邏輯思考整個崩壞了。難道肖家真可以把手伸到太平洋對面的中部的無名大學?肖夫人是如何做到的?寫匿名信?向他的推薦信撰寫人抹黑他?還是更加直接粗暴,把原本給他的「酬勞」捐給學校,用錢堵住他向上攀爬的通道?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睡一覺吧,明天一切都會好的。蔣桐把存摺和銀行卡片一張張收好,草草洗漱便躺到床上。他很快入睡,卻睡得並不好,夢中有許多刺目的色彩與紛亂的畫面,情節卻是破碎的。在鬧鈴聲中驚醒時,蔣桐幾乎什麼都記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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