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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5:05:46 作者: Esther
好在土著就算再怎麼作死,總還有一套房子墊底。方大勇與宋依依都是老實人,二次結婚就圖做個伴,誰也不跟誰紅臉,兩人帶著一雙聰明可愛的兒女,重組家庭的日子也算過得有滋有味。
直到宋依依查出腫瘤。
蔣桐拖著行李走出機場,一眼就看見方大勇在門口叉著腰等。一年多不見,他比記憶中瘦了許多。被脂肪撐得紅潤飽滿的臉頰乾癟下來,就顯出皺紋與老態。
他趕忙小跑兩步:「太麻煩您了,我自己坐機場大巴就行。」
方大勇一手拎一個行李箱往停車場走:「得了,咱家就是開出租的,不差你這兩趟油錢。」
從機場到家需要跨越大半個北京城,好在已經過了下班高峰,路上不堵。收音機里熱熱鬧鬧地放著讀者來電與當季流行華語歌曲,我愛你,你愛我,我不愛你,我愛你卻假裝不愛你。方大勇將收音機聲音開得很大,蔣桐懷疑這是他避免車中氣氛尷尬的手段。
他們一路沉默,偶爾交流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學校忙不忙,期末考試成績怎麼樣,蓓蓓的心儀大學……計程車駛進小區,蔣桐仿佛聽到方大勇輕輕吁了一口氣。
公寓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蘇式筒子樓,整齊劃一的火柴盒形狀,一格格凸起的防盜窗,懸掛著晾曬的被子,塑料彩繩,褪色紙風車與風乾臘肉。蔣桐印象里,方家的老房子是晦暗狹窄的。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年多不見,五十平米的兩室一廳比他記憶中更破舊,更狹小。進門走廊上堆著一摞摞要拿去賣錢的藥盒,占了大半地方,只能容單人通行。小廳里架著一張單人床,床上胡亂攤幾件混季的外套,牆壁靠天花板的接縫已經發黑,衍生出蜿蜒曲折的裂縫。
主屋的門關著。方大勇輕聲道:「你媽已經睡了。」
「蓓蓓還沒下晚自習,今天委屈你在廳里湊合一晚。明天我好好收拾收拾,給你在她屋裡架個床。」
「爸,真不用。」蔣桐的態度溫和,語氣卻不容置疑:「學校里有宿舍,我待一晚,看看媽媽和蓓蓓,明天早上就走。」
「蓓蓓是大姑娘,不好再和我擠一屋了。」
方大勇訕訕答應下來,又跑到廚房給他張羅洗漱用具。蔣桐理解他的尷尬。方大勇處於家庭頂樑柱的角色卻無力承擔起相應的義務,而要依靠自己法律上的兒子支撐家用開支。蔣桐的存在就是方大勇無能的證明,長一米八二寬52厘米稱重75公斤的具現化的羞恥。方大勇被他的存在壓迫窒息,需要不斷短暫逃離以呼吸新鮮空氣。
蔣桐等到蓓蓓回來才洗漱睡覺。小女孩對大人們之間微妙的張力一無所知,壓低聲音卻掩不住滿臉興奮快活,拉著蔣桐說了好久悄悄話。
蔣桐沒想到他會在自己睡了好幾年的小單人床上失眠。凌晨是城市最安靜的時刻。他靜靜平躺,盯著窗外街燈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影子。客廳沒有空調,老電扇在床尾嗡嗡地轉著,外蓋已經鬆了,咣,咣,咣,規律的輕響,一種同時具有催眠和提神作用的白噪音。
蔣桐睡不著,是因為他閉上眼就會想起肖鳳台,想起從肖家六角形書房望出去的綠草如茵,蔚藍大海,想起瓜納里小提琴,想起肖鳳台隨手扔在台階上的手工西裝外套。
手機嗡一聲響,他劃開屏幕,肖鳳台發了一張照片給他。夜空被霓虹燈映成藍紫色,螢光泳池裡漂浮著火烈鳥救生圈,大片明亮的藍色,粉色,令遠方高樓燈火都顯得暗淡。少男少女們衣著清涼,膠原蛋白飽滿的臉頰上洋溢著同夏日陽光一樣明媚熱烈的笑容。
肖鳳台只在屏幕中露出小半張臉,劉海濕漉漉貼在額頭,看得出也下過一回水。被拍攝的對象們看來與他十分相熟,對著屏幕做鬼臉。
「真希望暑假永不結束。」蔣桐察覺出肖鳳台在向他示威,儘管是以一種迂迴的,充滿了欲蓋彌彰意味的方式。肖鳳台一向如此行事,蔣桐平時覺得他可愛,但在坐了六小時飛機的失眠的凌晨,他突然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和挫敗。
他的自尊是很堅固,很自洽的。蔣桐並不生任何人的氣。這種煩躁類似於時差,類似於高原反應。從夢幻的桃色的荷爾蒙粉飾的偽現實回到他自己的生活,才能意識到小島上的生活是多麼懸浮,多麼飄渺。而另一方仍毫無所覺地沉浸在這種懸浮中。一首節拍錯位的合奏總是令人如鯁在喉。
蔣桐絕不會想到。肖鳳台發出照片時不在新加坡,而在由北京首都國際機場開出前往市區的大巴上。他在最後一刻報名了前往中國的夏令營。
飛機晚點,一整車的學生們昏昏欲睡,隨著擺渡車的慣性在車上左右搖晃。經濟艙長途飛行令肖鳳台腰酸背痛,頭腦卻異常興奮。
蔣桐沒有回覆信息,他猜他是睡了。反正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到自己絕妙的不在場證明,肖鳳台不禁微笑。他喜歡給蔣桐籌劃驚喜的感覺。這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一次完美犯罪,而他英俊文雅的警察先生被從頭到尾蒙在鼓裡,對正在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
肖鳳台將額頭靠在車窗上。他們已經兩周沒有見面,蔣桐的形象在他腦海中卻一天比一天清晰立體。他望著窗外流動閃爍的霓虹燈河,想起蔣桐挽起半截衣袖露出肌肉結實緊繃的手臂,想起他稜角分明,觸手粗糙的下巴,想起每次進門時蔣桐一把抱住他,單手摘下眼鏡扔在桌上。肖鳳台在北京清涼的夜風中口乾舌燥,感覺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渴求著蔣桐。渴求他的撫摸,他的親吻,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