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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5:05:46 作者: Esther
他回到房間,嘭地一聲摜上門。書桌上,柚木盒仍向天敞口,機械錶端坐天鵝絨內襯,錶針指向八點一刻,像一個歪斜的,不懷好意的嘲笑嘴臉。
肖鳳台並無任何音樂理想,也時常在各種半正式場合表演,做一枝壁花點綴肖致中幾近完滿無暇的形象。肖致中不懂琴,他所邀請的觀眾通常也不懂,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肖鳳台有時故意拉錯幾個音,看一群西裝革履的大人物故作姿態地鼓掌,心中無限嘲諷,無限快樂。
肖致中的形象關乎集團的利益,肖家----肖鳳台母親的家族----是集團的控股股東,維護肖致中的形象就是維護母親的遺產。起初他非得這麼自我催眠才能拿起琴弓,漸漸地習慣成自然,甚至從中找到了樂趣。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他的演奏,他的音樂因為蔣桐而賦予了一種更加清白,更加浪漫,更加崇高的意義,曾經的習以為常因此變得難以忍受。
他閉上眼就能回到演奏廳,蔣桐的輪廓在黑暗中清晰可見。他身子前傾,目不轉睛,全神貫注地望著他,只有他。肖鳳台可以為那樣的目光做任何事情。
一周後,晚宴當天,他背著小提琴,人生中第一次離家出走了。
蔣桐在操作離心機時接到肖鳳台的電話。
「你在哪?」少年聽上去氣喘吁吁,像剛剛跑完一場馬拉松。
「實驗室」蔣桐下意識回答,隨後意識到不對:「怎麼了?」
「果然在加班。」電話那頭,肖鳳台朗朗地笑起來,笑聲中帶有某種勝利意味:「我在你樓下。」
肖鳳台不期而至令蔣桐又驚又喜,且驚大於喜。他匆匆跑下樓,看到肖鳳台坐在大樓台階上,身邊放著琴盒。西裝外套被他扔在台階上,他背對著蔣桐,襯衫被汗水洇濕,顯露出兩道蝴蝶骨纖薄清晰的曲線。實驗樓透出被窗棱整齊切割的燈光,一個個拉長變形的暈黃菱形投射在他後背上,像是顏料蘸多了水,光澤暗了,取代以泛著潮氣的曖昧的混沌。
「Kenneth」蔣桐聽見自己叫他的名字。他感到喉嚨發緊,四肢卻麻木著,好像肉體已經在溽熱的南洋傍晚融化,只有一團純粹的精神凝結在空中。
肖鳳台轉身起立,正面望去,整個人更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他拎起琴盒,將昂貴的西裝外套一把抓到手上,沖蔣桐隨意揮了揮:「晚上好。」
在蔣桐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小步跑下樓,接過肖鳳台手上的外套和小提琴盒。羊毛精紡面料抓在手上,一種順滑細膩的重量,能夠將衣物主人的身形修飾得筆直挺拔,可惜在坡島夏季室外無異於一層貼身桑拿。
但沒有人會傻到穿著這麼一身在戶外跑馬拉松。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場合,四季室溫維持20度,衣物已經不再需要有任何基本的功能性用途。
蔣桐眼皮一跳,還是決定以靜制動,陪肖鳳台把這齣戲演下去:「抱歉,我以為這周中文課已經取消了。」
「沒什麼可道歉的,確實是取消了。」肖鳳台乾脆道。他跳下三級台階,小牛皮鞋觸地,咔噠一聲脆響。
他自顧自邁開步子,像是篤定蔣桐會跟來,而蔣桐也確實匆匆趕上了他。
「帶我逛逛學校」他們沉默地走了一陣,肖鳳台突然道:「也許我會在這裡念書----誰知道呢。」
你當然不會。蔣桐心道,仍然從善如流地答應下來。
肖鳳台到來的時間不湊巧,周末傍晚,學校最受歡迎的博物館與圖書館都已經關門謝客,s大多是新建建築,千篇一律玻璃幕牆與流體弧線構造,在深藍夜色中如一座座海底水晶宮,一時驚艷,看多了漸漸乏善可陳。蔣桐在要緊處講解幾句,肖鳳台很配合地點頭附和,只是神色寡淡,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
學校不大不小,肖鳳台興致缺缺,蔣桐樂得渾水摸魚,草草逛一圈收場。學校出口處與臨海公園相接,他在公園入口給肖鳳台和自己買了兩杯冰咖啡。肖鳳台將杯壁貼在臉上,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這裡很好」他一本正經道:「我要留在新加坡念書。」
蔣桐提出溫和的反對意見:「我想你可以申請到排名更好的海外學校。」
肖鳳台嗤笑:「排名是雜誌社辦來騙錢的。」
「其實歸根結底,上哪所大學,上不上大學,對我來說沒有區別。」他收斂笑容,鬱郁道。
「我恨他。」他沒頭沒腦地說,下頜繃緊,將牙齒咬得吱吱響:「我恨他總是贏,恨他總是能掌控一切。」
看來是跟家裡鬧彆扭了。蔣桐瞭然,心裡一松。青春期少年處於叛逆情緒中短暫離家出走是常有的事,就連循規蹈矩如他,也在高中時藉口學校補習,深夜在外遊蕩不歸過----網吧他嫌沒意思,酒吧又不敢去,最終只是騎車一圈圈地繞馬路,騎累了也就回家了。
「我不想說教,但父母的決定----尤其在你這個年齡----大部分時候是正確的。」蔣桐溫和道:「如果你實在不喜歡,也許比起和長輩正面衝突,尊重他們的態度,堅持自己的意見,慢慢地讓時間說服他們,效果也許會更好。」
「我早就過了青少年叛逆期。」肖鳳台不耐煩道:「你大概從來沒谷歌過我父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