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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5:05:46 作者: Esther
她的肉體仍然存續著,但病痛已令她的靈魂腐爛變形。她大部分時間昏睡,少部分時間清醒,清醒時脾氣暴躁,反應遲鈍,將自己的痛苦儘可能平攤到周圍的每一個人身上。
她現在好些了,可以回家休養,每天澆澆花,曬曬太陽。但蔣桐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只是暫時的喘息。腫瘤細胞遲早會捲土重來,在肝,肺,在不知道什麼器官上重新聚集生長。每擊退它們一次,下一輪攻勢就會更加兇猛。
如果他們足夠富有----如果母親能夠定期體檢,及早治療,如果他們早些籌到錢,如果他能送母親來新加坡看病。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或者更早一些。如果父親不為賺錢遠走非洲,母親還會為家人生計操勞傷身嗎?如果她一直做幸福的家庭主婦,還會不會生病?
裴璟上下打量他,以他的聰明,不可能不意識到一些事情。
「我向你道歉。」他鄭重道:「我之前說過的一些話可能欠缺考慮。」
蔣桐笑笑:「都過去多久了。是我要謝謝你既往不咎,給我在實驗室繼續工作的機會。」
走出實驗室時已是晨光熹微,蔣桐一夜未睡,卻精神亢奮,步履輕快。很多人和事的片段控制不住地從他腦中飛快閃過。父親最後一次離家時的背影,母親改嫁前夜沉默的晚餐,深夜醫院大廳里橫七豎八躺著自帶鋪蓋的病人家屬。還有肖鳳台,他們初見時的模樣。他站在豪華的書房中,向他伸出手,指間夾著一張支票,支票上下晃動,仿佛一面小白旗。
肖鳳台在提出邀約的瞬間就已經後悔。可惜聲音不能像電子郵件一樣點擊發送再撤回。蔣桐果然沒有立刻答應。不僅如此,他震驚遲疑的表情令肖鳳台意識到,他已經侵犯到了蔣桐的社交邊界。
他是不是已經暴露了?肖鳳台絕望地想。蔣桐說不定,不,一定察覺到了什麼。他太魯莽了,魯莽得近乎於愚蠢。肖鳳台很清楚,自己現在在蔣桐心裡充其量是個較為早熟的青少年。他已經在心裡草擬了一個完備計劃,如何逐步接近蔣桐,如何滲透進他的生活,再在他對他敞開心扉時,做出一些天真而不失挑逗的舉動然後逃之夭夭。當蔣桐因為他的舉動而不知所措時,肖鳳台會保持沉默,從蔣桐的生活中暫時消失,至少是假裝消失。
這就是關鍵時刻了。在肖鳳台驟然抽離的時間裡,曾經被他填補的時間將成為蔣桐無法填補的真空。他會在真空中恐慌地感受到肖鳳台的重要,只要一點推波助瀾----陸奢幹這個就不錯----蔣桐就會暈頭轉向地倒向他了。
從小到大,肖鳳台看到無數女人在他父親身上使用相同的技巧而屢試不爽。他自信可以青出於藍。畢竟,相比那些野心勃勃的阿姨們,肖鳳台的目標很簡單。沒有梵克雅寶,阿斯頓馬丁或灣區豪宅。他只要蔣桐。如此完美複雜的計劃用在蔣桐身上,簡直是----是什麼來著,「殺雞焉用牛刀」。
如果事情順利的話。
現在,一切都毀了。全因為他不合時宜的魯莽。那些句子跳著輕快的踢踏舞從他嘴邊溜出來,他根本來不及攔截。他想讓蔣桐來看他的演出,肖鳳台心裡清楚。他想讓蔣桐看到他在舞台上的樣子,想讓他看到其他人如何欣賞他,讚揚他,他想讓自己在他眼裡顯得更好。
然而蔣桐的反應現在只能停留在他的想像中了。一個抑制不住心動的瞬間,他就把一切都毀了。
他想低下頭想迴避蔣桐的視線,卻發現自己渾身僵硬,一動不能動。他眼睜睜望著蔣桐的笑容從臉上一點點褪去,他的目光變得很陌生,有些抽離,又帶著居高臨下的意味,像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
他必須得做些什麼,什麼都行,在事情變得無法挽回之前。
「我就是隨口問一句」肖鳳台從牙縫裡擠出字來:「你沒時間就算了。」
蠢透了。他在心裡想。一步錯,步步都錯。他想像得出自己現在在蔣桐心中的樣子,一個幼稚任性又滿腦子想入非非的青少年,和滿大街高中生沒有區別。
蔣桐會以什麼理由拒絕他呢?應該是實驗太忙。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肖鳳台有多喜歡他談起研究工作的樣子。說起那些肖鳳台一點不懂的生物術語,蔣桐的雙眼中像燃燒著兩簇火焰。他會不知不覺噙著笑容,無視肖鳳台費解的神情而越講越快,音調提高,甚至帶上些手勢加以輔助。肖鳳台在那些時刻真心實意地仰視蔣桐,仿佛有一束光將蔣桐整個人照亮,令他從人群中脫穎而出,令人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人是不是只有在失去時才能深刻意識到自己的擁有?在等待被拒絕的這一刻,肖鳳台挫敗地發現,他更喜歡蔣桐了。
「我當然有時間。」
肖鳳台一瞬間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到蔣桐的嘴仍然在動。這個世界是真實的,空氣中的咖啡焦香是真實的,那麼方才這一幕,應當不是他的幻覺?
蔣桐的尷尬與驚喜也都看上去無比可信:「我只是……只是沒想到你會邀請我。」
肖鳳台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掏出信封遞給蔣桐的。等他回過神來,已經坐在回家的車裡了。他輕輕用手撫摸嘴唇,回想今天見面的一切細節。他還是不能相信,蔣桐竟然同意了?他在意識到自己可能越界的情況下,仍然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