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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4:19:25 作者: 11點要睡覺覺
    衛航總算明白顧辛夷身上脫俗的氣質從哪裡來了,感情是個搞藝術的。

    德欽地勢較高,是典型的高山高原氣候,落腳當晚,村民拿了酒來款待他們,去去高原反應。

    顧辛夷年齡小,不能喝酒,但她也喝不慣奶茶,自己從包里拿了一瓶牛奶小口地看著大夥喝。

    衛航也不喝酒,這是他常年養成的習慣,他覺得喝酒會對神經造成一定的影響,從而波及他的思維靈敏度。

    喝多了,大家就喜歡開玩笑,有人打趣顧辛夷:「小顧長得這麼漂亮,等以後長大了,不知道哪個男人能得了這麼大個好處?」說話的是個杭州人,帶著妻子來旅行,都是四十歲的年紀。

    大夥借著鎢絲燈的光線去看顧辛夷,她眉梢生長的紅痣在光里仿佛染上了一層金邊。

    顧辛夷又喝了一口奶,砸吧砸吧嘴唇,嘆氣道:「其實媳婦漂亮沒好處,真的。你看,許仙娶了漂亮的白素貞,結果自己當了道士;咒語娶了漂亮的小喬,結果自己卻英年早逝。相反,齊宣王娶了醜女無鹽女,成就了齊國霸業;諸葛亮娶了醜女黃月英,成為一代賢相,按照這個思路推演下去,誰娶了我,就該倒大霉了。」

    她手舞足蹈地說著,臉上表情生動活潑,把大傢伙逗得樂得直不起腰。

    衛航想,這個姑娘就是一個大大的開心果,他已經很久沒有笑了,聽了她的笑話,也不自覺笑起來。

    他主動去和顧辛夷乾杯,兩人拿了一樣的旺仔牛奶罐。

    顧辛夷還比對了生產日期,竟然一樣。

    也算是一種緣分了吧。

    之後的日子裡,他們先是在附近地域游賞。顧辛夷每天都會畫畫,衛航不懂藝術,但也知道她畫的不錯。

    可顧辛夷說,她的畫裡靈氣有餘,情感不足。

    「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個畫家,然後給我爸爸媽媽畫一幅婚紗照。」她這樣說著,眼睛裡都是光彩,比落霞掩映下的雪山更為璀璨。

    夢想這個詞很沉重,至少對衛航來說是這樣。它意味著無數個夜晚的不眠不休,意味著無數次數據的對比,也意味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顧辛夷卻很自信,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衛航佩服她。

    等到天氣晴朗,嚮導帶著他們爬山。高聳的雪峰直指藍天,碧水與峽谷相切,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江在這裡匯聚,恍有「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的奇絕險峻。

    梅里群山中,卡瓦博格峰是其主峰,被譽為藏區八大神山之首,因其宗教特性和兇險,至今未有人類涉足頂峰。

    登山隊從卡瓦博格峰下的雨崩村出發,向上徒步行進。

    一路冰川莽莽,好似身披銀鱗魚甲的長龍,延伸著與雪盆、森林相交。

    行至南側,便到了從千米懸崖傾瀉而下的雨崩神瀑,他們去的時候是四月,春末夏初,高山上的雪水融化,從半山墜下,色純氣清,水霧蒸騰,將陽光折she成七色彩虹。

    災難他們繼續向上攀登的途中發生----

    天氣驟變,大雪突降,最後大片的冰川裂開fèng隙,高山上的積雪隨之崩陷。

    他們遇上了雪崩。

    嚮導在隊伍的最前列,他首先發現情況有變,招呼隊員注意安全,自己卻沒來得及尋找遮蔽物,他的胸口被滾落的冰刺戳傷,在低溫的氣候下,迅速壞死,敗血症也相伴而來,發燒、低溫、失血以及食物的短缺要了他的性命。

    這個在一開始給他們送上雪白哈達的三十多歲的嚮導,就這麼獻祭給了他崇敬的太子雪山。

    衛航情況也不好,他的右腿被壓在了積雪下,時間長了,就沒了知覺,他的意識依舊清醒,卻沒有力氣了。

    顧辛夷是這一行十七人里最先醒來的。她叫醒了附近暈倒的夥伴,幫他把腿挖掘出來,沒有工具,用的就是手指。

    衛航在她畫畫的時候仔細看過她的手,漂亮修長,像是水蔥,這時候因為寒冷,腫脹地像是蘿蔔。

    大雪一直在下,同伴也都找到,其中除了衛航,還有另外七人受了重傷,那對杭州來的夫婦肋骨折斷,呼吸困難。

    他們企圖向外界發送求救信息,但雪崩損壞了信號發she塔。

    求救無門。

    沒有食物,沒有熱量的補充,再加上高原氧氣稀薄,一行人精疲力盡。

    雪將路都掩埋,嚮導的離去讓他們行路愈加艱辛,衛航用天上的星星判斷方向,朝著認定的出路走去。

    走行一天多後,又是一場暴風雪來襲,他們終於倒在了雪地里。

    等到醒來時候,衛航發現自己在雨崩村外的救助站,警笛聲音一直響著。

    秦湛和他在一個病房裡。

    在殘存的記憶里,是這個真正的天才,把他背下了山。生與死的界限中,嫉妒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他不得不承認,秦湛是個人物。

    直升飛機帶走了顧辛夷,衛航這才知道,這個總是樂觀開朗的女孩家世煊赫。

    秦湛穿了一件外套,站在門外,替直升機做了起飛引導,人手不夠的時候,每一個勞動力都是幫手。

    回到房間,秦湛難掩落寞。

    離開雨崩村的時候,警方和他們溝通交流,確認登山隊的人數。

    加上死去的嚮導一起,一共十七人,秦湛是後來在雪山里遇見的,和他的夥伴一起,一共二十人整。

    「一死九重傷。」警官做了筆錄後這麼告訴他們。

    「只有八個重傷。」衛航篤定,秦湛和他的隊員沒有一個受傷。

    警官看了他們許久,嘆了口氣道:「是九個,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聽不見了。」

    漂亮的小姑娘,這是一個指代性的名詞,但在這個時候,衛航知道,這個姑娘就是顧辛夷。

    秦湛在邊上沉默不語,衛航也陷入了沉默。

    房間裡暖爐的熱氣蒸騰,外界雪霽天晴。

    皚皚的白雪有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色彩,卻也有最殘酷的可怕。

    衛航還沒有來得及和顧辛夷說句謝謝,謝謝她把他從雪地里喚醒,謝謝她幫他除去身上的積雪。

    當年的十一月,一部名為《轉山》的電影上映,電影裡的主角為了梅里雪山幾經波折,甚至丟失了性命。

    衛航拄著拐杖去看了這場電影,票價52元,他記得清清楚楚。

    電影院裡燈光熄滅,畫面變換,最後定格出梅里雪山褪去雲彩後的真容,像是一顆碩大的冰淇淋。

    衛航還記得那個傳說,若能等到雲霧退散,看到霞光掩映中的梅里十三峰,會幸運一整年。

    他在德欽沒有等到的美景,在電影裡看到了。

    也不知道顧辛夷能不能看到。

    【表白日記】:

    好像被她發現了。

    第75章 0111 0101

    從德欽回來後,衛航轉入蓉城醫院進行康復治療,在此期間,他向自己的博士生導師陸教授提交了退學申請,得到同意後,又向學校提交退學材料。

    被退回勒令修改的博士論文被塵封在抽屜里,再不見天日。

    至此,衛航與自己的夢想徹底決裂。

    陸教授坐了飛機過來醫院看他,那時候蓉城正是氣溫上升,陸教授臉上掛了汗珠,頗有些風塵僕僕。

    他已經是個上了年歲的老人了,頭髮銀白,像是染著寒霜,衛航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在碩士及博士五年多的時光里,陸教授傾盡所有教導他,上千個日日夜夜,他一點點成熟,陸教授則一天天老去。

    所謂英雄遲暮,莫過於此。璀璨的靈魂被拘束在衰老的軀殼裡。

    陸教授在他的病房裡坐了很久,也勸了他:「你還是可以繼續做研究的,你有著比常人出色許多的頭腦。」

    衛航知道他的意思,他只是腿部截肢,但腦子依舊裝載著思想,神經靈敏度沒有絲毫損傷。

    窗外有蟬鳴嚶嚶,這是寒冷的德欽沒有的聲音。衛航思忖垂下頭,聽了好一會,對陸教授說對不起。

    或許他就是一個懦夫,跨不過心裡的那道坎,他不想再去面對失敗給他帶來的苦楚。

    ----他已經失去一條腿了。

    若非他盛年失志,就不會選擇遠走德欽。

    若非他遠走德欽,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說到底,不過咎由自取。

    陸教授對著他空蕩蕩的右小腿凝眸,許久之後,嘆息一聲,傷感離去。他的背影被夏初的陽光拉長,透出日暮西山的蒼涼。

    衛航很想去送送教授,可他手上還插著針管,拐杖不在身邊,他只能目送這位長者遠去。

    德欽的失事報告已經被整理出來,歸咎於劇變的天氣情況。

    氣象部門、地質部門以及相關單位聯合調查,結果由警方傳達給受害者。

    衛航在一個午後得到了通知。

    迪慶藏族自治州以景色優美著稱,雪崩前幾日,天上剛降下一場大雪,之後氣溫迅速回升,正是四月,天氣轉暖是常有的事,並未因其太多關注。直到登山隊登山當日,氣溫已經上升至10餘攝氏度。雪山積雪在這樣的情況下急速融化,但因為融水過多,未能及時排出,從而滲入雪層之中,驟然凝結成冰,致使結構疏鬆,一點坍塌即會引發連鎖反應。衛航一行人攀登之時,氣溫到達一日之中的最高值,融水流淌,雨崩神瀑的水流量驟增,景色壯麗非常,也就是在這時,不甚牢固的雪層發生坍陷。

    這是德欽幾十年來,第一次發生如此重災,雨崩村附近景點已全部關閉,遊覽旅客分批被緊急疏散。待確認再無危險後,才能再次開放。

    衛航把信件翻來覆去地看,字字斟酌,紙頁仿有千斤重。

    和信件一同郵寄過來的還有他的背包。背包在雪山遺失,如今物歸原主。

    裡頭有顧辛夷為他畫的一幅人物肖像,當真是惟妙惟肖,不只是他,顧辛夷給每一個登山隊隊員都畫了一幅,作為相識相交的禮物。

    油畫保存在密封袋裡,又噴了光油,不見損傷。衛航把畫取出,鋪展開來,上頭是他坐在炕邊,端著牛奶,溫和笑著的場景----也是顧辛夷對他的第一印象。

    男兒有淚不輕彈,衛航這時候卻很想哭。

    嚮導的遺體在搜尋過程中被找到,雪山罕有細菌,加之天氣嚴寒,他的身體被保存地很好,時間完完全全在他身上定格,靈魂皈依太子雪山。

    嚮導的妻子和兒子為他實行了土葬,德高望重的村長也前來參加葬禮,在此之後,棺槨被埋藏在卡格博瓦峰底部,嚮導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痕跡便是祠堂的一塊牌位,受香燭供奉。

    顧辛夷送給嚮導的畫上,嚮導雙手捧著哈達,背景是德欽南北走向橫亘萬里的雪峰,一輪紅日就掛在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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